每个人的内心都是有佛性的，因而会有去过寺庙的经历。香火旺盛的寺庙，也几乎都会为此展开请吉祥物、开光、许愿乃至抽签、占卜等颇具神秘色彩的旅游节目。惹眼的繁华将拜佛弄成热闹，所谓清净已难再寻觅，而白塔寺独不然。

        最初的时候，我并搞不清楚白塔寺的白塔与北海的白塔有何不同，只是住在西四一带，在那周遭散步或乘车而过时，在北京民居屋顶浅灰色波纹的那边，依稀可见埋着似的白塔的华盖，有时又将硕大的塔身蓦得掷入眼内，心中就升腾起无名的感动。在一个天空像脱了底儿似的大晴天，被这感动支配着，我终于选择走进去。

        这一去，才知道自己是陷入北京城最悠久的历史角落里了。妙应寺白塔暴露在风雨中已736年。仰观于塔基三层须弥座之上的覆钵体塔身和圆锥体十三相轮，也还是能够想象得出元朝初建时代的雄心。当民族大一统的元朝首都——大都雄踞北京之时，白塔寺内的白塔是城中最高的建筑，有“金城玉塔”之称。忽必烈亲自选址于原辽代京城北郊毁于战火的佛塔废墟处。经过八年奋战，这座通体洁白的藏式佛塔，便俨然镇纸一般地“坐镇都邑”了，随之便是迎请佛舍利入藏塔中。

        那华盖周沿悬挂着的36片带有佛像、佛字的华鬘，那轻风徐起，如鸣环佩的个个风铎，那刹顶又一铜质鎏金的空心小型佛塔……这些配搭，无论从哪一面看来，总让人觉得美。我不禁想，能有那么雄大构思的元朝同时期的尼泊尔工艺师阿尼哥，一定也是伟大灵性的人罢。

        我所走的大街，叫作阜城门内大街，这大街的北面是朱红色墙壁衬白边祥云浮雕的一大两小三个圆拱形门，那山门里面，绕过钟楼、鼓楼、天王殿，在那圆润地写着“意珠心镜”的大觉宝殿中，一直展览着近万尊元明清三代铸造的藏式佛像，其种类繁多，艺术风格多样，举世罕见。那展览后面是嵯峨的七佛宝殿，宝殿后拔地而起的一块空地是塔院，在那悬挂着写满藏文、梵文咒语真言彩旗的塔院当中，耸然屹立于丽日天空里的，正是那白塔。

       龙海上师就是在这样一个蓝到可以染手的湛然晴天走进“有我”的白塔寺的。他说出“疯狂的智慧”这个妙语的时候，就是在这个高悬着乾隆御笔“具六神通”匾额的三世佛大殿中。大殿面阔三间，灰筒瓦，调着大脊歇山顶。正面供奉三世佛像，西面供奉元代金刚萨锤，东面供奉明代无量寿佛，墙上置8幅清代唐卡。此陈设为清乾隆时设置，一直保存至今。清朝全盛之时，前呼后拥的乾隆皇帝，踏了这广庭石阶而虔诚礼佛的光景，还大可以使人推见。

        白塔寺是公益性博物馆，院内不许燃香，更没有任何可以请到的吉祥物，毫无商业气，因而显得冷清寂然。大殿内回旋着的只有龙海上师那娓娓祥和的述说声：释加牟尼佛如何获得菩提证悟；博闻强记的阿难如何一字不落地记下佛的说法，使佛经的开首总有“如是我闻”的句子；“拈花微笑”的迦叶如何护持释加牟尼佛的金缕袈裟与紫金钵，现今仍入定于云南鸡足山，等待那56亿7千万年后转世婆娑世界的弥勒佛；“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世俗信仰又是如何形成的……。当上师讲到只通佛理而不去实践，就是如数佛宝，鹦鹉学舌，所得到的智慧只能是疯狂的智慧，而只知道实践不通佛理，把自己搞得或是神神叨叨，或是面目可憎，一味教训别人，那又是盲修瞎炼时，懵懂如我正如大热天儿里贴了一幅清凉剂般的豁然开朗。

        最惹我无限遐思的还是“唐卡”，这是一种用不透明的矿物质或植物颜料手绘的西藏画像，年代久远也不会掉色。“唐卡”是藏语。“唐”的含意与空间有关，表示广袤无边。“卡”有点像魔术，指的是空白被填补。平时大众最乐意接受的一般都是菩萨的文身像，像千手千眼观音、大白伞盖佛母等。这里的绿度母唐卡异常宁静优美。作为藏密中最慈悲最美丽的菩萨，绿度母是观音菩萨之另一殊胜示现。相传，观音菩萨在无量劫前，已普救了无数众生。可有一天，当她用慧眼观察六道时，却发现众生仍在一面悟，一面迷，常常是刚刚被救上船，又不顾一切地跳进了苦海。看到众生如此执迷和受苦，观音菩萨不禁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忽然，眼泪变成了莲花，莲花又变成了绿度母，随之又变出了二十一尊度母。据称，如果经常持颂绿度母心咒——“嗡 大热 度大热 度热 苏哈”的话，就可以免除一切魔障。

        我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佛教徒，只是喜欢沉浸在佛经和禅宗所带来的文艺上的兴味。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菩萨必是慈眉善目的，对那些护法的怒目金刚，从不敢多看二眼。不曾想，今日竟体验到了凶恶形象所带来的痛快淋漓的美感。尤其给我带来心灵震撼的是观音菩萨示现的狮面佛母，这是菩萨为调服刚强难化之众生的愤怒化身，具备摧服所有障碍，镇服三界的大力量。佛母火焰背光，头戴五骷髅冠，三目圆睁，张口龇牙卷舌，脖子上挂满鲜人头，身上披有大象皮、人皮，腰间围着虎皮裙。看上去似乎狰狞恐怖，实则有着深刻的表象意思：身着虎皮裙，意味着嗔恨心的解脱，悬挂鲜人头，着人皮，意指把所有烦恼谴除掉，把所有执着化成自身的庄严，而手持骷髅碗，内盛翻滚着的鲜血，则表示所有的烦恼已全部化身为大乐。凝视这威严的武身像，我仿佛看到了全世界共通的烦恼和挣扎，正以鲜血的形式被拔除掉，人类从此进入圆融无碍的无上正觉。

        衬着唐卡彩绘仙境般的背景，在留着七百年风雨之痕的白塔脚下，刚才还仿佛是寂然不见人影，现在却满满环绕着自西向东顺时针径行着转塔的虔诚众生，他们内心的念头刚才许是一浪接一浪打着滚儿地涌现着罢，此刻却全都化为明镜止水般的一念。那天空的颜色呵，那动听的鸟鸣呵，使你生出宛然和洁白的塔身相对应的心境来。农历六月初四释迦牟尼初转法轮日，和农历十月二十五白塔落成纪念日，僧俗众人右手摇铃，举行盛大转塔活动的盛况已如在目前。那不时回旋着的持续的颂经声、颂咒声，分明是响彻人境的最最动听的妙音。这个时候，个人的祈福之心早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内心深处对庄严仪式感的深深渴望。

        倘不是在喧嚷声中步入澄清寂然，倘不是欣赏到唐卡自然流露出的美感，倘不是偶然听到龙海上师妙悟的说法，尤其是，倘不细细体味转塔所带来的身如飞燕般的轻盈，则白塔寺的妙应之处，是无法领略到的。

       走出白塔寺，马上就是热闹的市街，这里正洋溢着无穷的人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