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异新
在我还是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的时候,曾经很为发表学术文章犯愁,不是不愿意写,而是写了到哪里发。面对图书馆期刊架上一个个面目森严的大学学报、社会科学杂志,信心先就减少了一半。可是,现在的研究生教育都在进行量化管理,必须发满一定数量的论文才允许毕业。研究生一年年在扩招,而学术园地就这么多,想争鸣探讨的热情逐渐演变成“为发文章而发文章”的焦灼。很多同学甚至一稿十投,还中不了,就只好去找交版面费的杂志了。一段时间下来,自己研究的课题没进展多少,对各类期刊的脾性倒研究透了。
我所在的学校以期刊封面上是否印有“核心”二字来衡量所发文章的份量,否则不予承认。不过,有一份杂志例外,那就是《鲁迅研究月刊》。它格调古雅亲切,往往是用鲁迅书影或是书信手迹做封面,艺术气质浑然一体,从来也不印什么“核心”字样,但专家说,这是“核心”中的“核心”,可以算做是B类期刊了,这让我肃然起敬,心想,至少是学术威信才使它能够得到如此默认吧。
于是,我就尝试给《月刊》投了一篇论文,题目是《五四启蒙主体的文化原罪意识》。不久,竟接到电话,说稿子可以录用了,这真让我激动不已。要知道,很多杂志的投稿需不断追问,有时一年多下来也没有结果。那期杂志刚发行的时候,我等不及邮递过来,便亲自跑到编辑部去取,真巧,那么多期刊刚刚从印刷厂送来,整齐地码在编辑部门外。编辑先生慷慨地多赠我两本,并鼓励我说文章反响还不错,这让我愈加兴奋而难忘。
更令人庆幸的是,毕业后我来到鲁迅博物馆工作了。上班第一天,我暂时呆在一个书库里。我惊喜地发现,这就是《月刊》的书库。从最初的白皮本到现在装帧精美的新版式,尽管它们布满灰尘,但一样仆仆风尘的我,就像是遇到了老朋友似的感到阵阵暖意。我不禁一本本地饱看起来,她的历史也在眼前变得逐渐清晰。
1976年,鲁迅研究室成立的时候,前辈李何林先生主持出版了《鲁迅研究资料》,当时是一年一本,还不能及时快捷地反映业界情形,于是,1980年就在此基础上创办了《鲁迅研究动态》,属内部发行,装帧很简单,俗称“白皮本”,这就是《月刊》的前身。为了充实编辑力量,1984年后,编辑部借调了来自黑龙江、南开大学、天津师大和云南等各地的鲁迅研究人才。这其中,王世家先生是比较特别的一位。“文革”中后期,他一直在边陲古城爱辉县自办关于鲁迅的定期内部刊物,由于地理位置偏僻,没什么检查机构,世家老师完全可以抛开政治包袱,自由择稿,不管是被打倒的,还是靠边站的鲁迅研究专家的文章,只要有价值,一律照收不误,撰稿者中包括叶圣陶、茅盾、许钦文等名家。正是像世家老师这样性情而严谨的研究者的不断加入,才有了今天《月刊》兼容并包的品格。1987年,《动态》获准向国内外公开发行,影响越来越大,到1990年就明显不能囊括研究的全部内容,而改刊名为《鲁迅研究月刊》了。经过代代学人默默无闻地辛苦劳作,撒播无形的种子,《月刊》逐渐发展成为目前海内外呈现鲁迅研究成果的重要园地。她培养和扶植了大批优秀研究者,尽管是专科性学术杂志,但所取得的成就甚至超过了某些综合性社科类学术期刊。在2003 年的14位唐弢青年文学奖获得者中,从《月刊》走出的就有4位。《月刊》涉猎领域十分宽广,目前设有“作品与思想研究”、“史料研究”、“同时代人研究”、“域外鲁迅研究”、“外国文学研究”、“美术研究”和“学术随笔”等栏目,每期约15万字,稿源滚滚而来多到无法统计,可以想见,她对稿件质量的要求是极其严格的,但是正像鲁迅喜欢栽培年轻人一样,《月刊》还专门开辟了“青年论坛”,不然的话,我怎么有机会在名家荟萃的鲁研界发出自己的一点声音呢?
有性情的编者,自然就有性情的作者。《月刊》聚拢的是一批发自内心热爱鲁迅的撰稿人,从稿酬支付上就有很多感人的事情,来证明她的纯洁性。知名学者林辰先生,就对《月刊》所付稿费,斤斤计较,惟恐其多。他曾在1992年的信中说:“收到三月份稿酬200元,我觉得太优厚了。拙文不过三千多字,不应有如许报酬。现寄还100元,请收下。我深深感谢你们对我的关怀!”在言必称经济效益的商品大潮汹涌中,这彼此之间真诚的谦让是多么感人至深啊。直到今天,《月刊》一直是视作者的热忱和文章的学术含量来支付稿费,从不去死板地抠字数,更不用说以索取版面费来求生存了。
抬望眼,窗外屋檐上偶尔穿过一两只流浪猫,它们不知从哪家跑出,来到这红尘中静谧的花园,不走了。我忽然想到,鲁迅,结束了多少心灵的流浪,终于可以使个体精神停止飘泊,因一念专注而不再迷茫;而《月刊》将大家凝聚起来,营造了畅所欲言的氛围,从不为晋升评奖之类的世俗名利所囿,却每每打开智慧之门,这是怎样一个令人神往的所在。
我不禁站起身,在书库中转了几圈,看着这些围绕着鲁迅的争鸣和言说,愈积愈多,装订成册,汇集成书,垒垛成山……我想,这的确是一份值得为之奉献和自豪的事业。
作于2004年夏,原载《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