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北京人去驼梁
7月2日,我们一伙儿北京人出发到驼梁旅游。严格地说,是我这个石家庄人带着一伙儿北京人到驼梁旅游。驼梁成为旅游点已经很多年了,但北京人还很少有人知道它。驼梁是石家庄市离市区最远的一个景点,过去,即使是石家庄人,也觉得这个地儿实在是有点儿远。只是因为它的景色实在是太好了,才觉得那个路途的遥远也还是可以承受的。在制定旅游规划的时候,驼梁、五岳寨并不是没有想到北京这个庞大的客源地,但在过去那些年,人们都觉得这些远郊旅游点的首要客源地还是石家庄,把北京人拉过来进行周末旅游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除了路途的遥远,我们内心还有一点儿没有人说出来的底细,就是人家北京人什么东西没有见识过,能看上我们庄里人的宝贝吗?
去之前,我没有更多地向同伴介绍驼梁,而是让他们到互联网上去看驼梁的照片。过去给别人推荐一个好地方,要想办法组织得体的语言,尽可能准确地描述这个地方的特点。现在不一样了,你只需要说清楚这个地名是那几个字,网络上的图片会说明一切问题。很快,大家认定这是一个好地方,只是有人说:“如果真的像照片那样好的话”,人人都知道数码照片是可以人工修饰的,人们可以把几个毫不相干的东西合成在一张照片上。但是我知道驼梁的潺潺流水不是有人合成的,而是真的。于是大家决定就去这个驼梁。
路途的确是有点远。我的办法是下高速后在一个距离石家庄不远的地方吃饭和参观,这样就把整个旅途分成了两份。我们选择的是在平山县城南边的东方巨龟苑。东方巨龟苑是个足够有特色的地方,要是有经验的北京人来经营,就会把它开发成非常火爆的农家乐旅游点。城市人喜欢的是在城市里得不到的东西,包括景致和乐趣。但东方巨龟苑的经营者却老是琢磨不到点儿上,在这个富有乡村气息的地方充斥了一些应该放到城市公园的项目。要是有机会,这个景点的老板倒是应该到北京的怀柔、密云、顺义去走走,看看人家是怎么满足城里人的胃口的。
即使是把整个路途拆成了两份,但给人的感觉还是远。尤其是从平山县城到驼梁的一段弯曲的山路,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但是北京人对距离的感觉是和石家庄人不同的,他们平常上下班的路程动辄就是十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所以,他们对远距离的承受力也要比我们石家庄人强得多。另外,过了小觉镇以后,沿途的风光渐佳,公路边的卸甲河里水波潋滟,在一个地方还见到了一片片在北方少见的水稻田。在一处公路和河道接近的地方,我们干脆停车休息,大家一起到河沟里玩水、拍照。北京郊区并不缺少假日游玩的地方,开发成熟的景点星罗棋布,但是缺水的北京人见到这里清澈的流水也难掩饰满心欢喜。即使是在公路上行车,也不缺少调节心情的信息,沿途不时会看到很有意味的村名标志牌,这些名字如“岭根”、“种田”、“花椒树”、“大河岸”、“大地”,多么直接而又形象地表达了这个地方的地理特色和乡民的文化想象。北京人并不缺乏对地名的敏感,联系一下北京五花八门的胡同名字,如“皮裤胡同”、“铁匠胡同”、“羊肉胡同”,两种不同的历史生活从简单的地名中表露无遗。当然,时不时进入我们感觉系统的不光是这些好玩的地名,还有混合了花香的凉爽的山风和一阵阵清脆的鸟鸣。
驼梁的确是凉
我们去驼梁的时候,包括北京和石家庄在内的华北地区正在经历有史以来7月初的最高气温,北京的气温达到了38、39度,由于天气酷热,能够解暑的西瓜和绿豆成为紧俏的商品。但是出发前一天,很多次去过驼梁的我给从来没有听说过驼梁的伙伴儿们介绍去驼梁旅游的常识,却不止一次告诫他们,要多穿衣服,最好穿长裤和外套。
在东方巨龟苑的时候正是中午,太阳热力十足。这个地方有不少好玩的旅游项目,如采摘、垂钓、漂流等,但大太阳几分钟就能把人晒得头昏脑涨,人们对这些很有趣味的项目也就没了兴趣。我们选择的是在小树林里休息和在水面上划竹排这两种比较凉爽的项目,但还是不行,汗水顺着脊背一条条流下来,有人的衣服上开始透出白色的汗碱,大家开始怀疑这趟所谓避暑之旅的真实性。
我们并不了解过去几十年或者几百年的情形,因为中国以酷热著名的“四大火炉”并不包括石家庄,但从最近这些年来看,石家庄的确是个很热的地方,每年进入6月份,石家庄的气温就会一路领先。但奇怪的是石家庄夏天的热并不为外地人所注意,虽然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总是说得清清楚楚。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石家庄本来就不是一个被国人瞩目的城市,所以这个地方的天气状况也就很难被外地人关注。中央电视台上的天气预报包括全国所有的大城市,但我们平常关注的只是其中和我们有关系的几个地方。实际上,石家庄的夏天的热肯定不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因为早就有“热获鹿,冷寿阳”之说。
但热的感觉很快就被大家遗忘了。当驱车行驶在风光渐佳的卸甲河河岸上时,我们的车窗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落了下来,清凉的山风远比呼呼响的空调要舒服。当我们在河沟里戏水的时候,两个小时前刚刚经历过的难熬的热浪已经了无痕迹。人类的生理机制会本能地选择去除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这让我们总是能够保持着健康的心态。
到驼梁的时候正是傍晚,瓦蓝的天空上有大片的卷积云,一块块多边形的云块整齐地组合在一起。晚上就要进行南非世界杯足球赛的四分之一决赛,这些云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足球上缝合在一起的皮块。还没到预定好的旅馆,大家便迫不及待地在停车场上下了车。四周都是深绿色的植物覆盖的山峦,只有进山口方向的山头上露出一块赭红色的山石,夕阳正好照射在这块石头上,这块石头很快吸引了好几个摄影人的镜头。在停车场停留了不到五分钟,裸露的四肢有了冷的感觉。
在住的地方吃过晚饭,大家都到旅馆外边的马路上转悠。这时比刚来的时候天色更暗了,也更冷了。有人不相信在这大热天还会挨冻,来的时候只穿着T恤和短裤,在马路上溜达一阵儿便真的受不了了,只能到马路边的小买部买衣服。小买部挂着形形色色的长袖衫,有耐克、也有阿迪达斯,当然都是假的,但能御寒却是真的。
驼梁不光空气凉,水也凉,景区门口有条山水汇流形成的河,名字就叫清凉河,我们第二天上山、下山,这条河就一直哗哗地流淌在我们旁边。当然,不同的地形把河水塑造成了不同的形态,有时候是溪流,有时候是瀑布,有时候是水潭。走累了,你可以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一坐,也可以随手用冰凉、清澈的溪水洗把脸。一个同伴问我:“这里的水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个发问听起来挺幼稚,但她这样发问也不是没有原因,整个华北实在是太缺水了,有不少景区(如张家口郊区的一个景点)看起来挺惊人的“瀑布”就是用水泵把水抽到山顶再流下来形成的。当然,这些人造瀑布的地方大多是过去曾经有过真实的瀑布,只不过后来慢慢枯竭了,人们不甘心那个有过瀑布的地方就那样空着,于是就造一段瀑布挂在那里。后来,我的这个同伴又问了一个听起来幼稚的问题:“这里的水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个问题谁也没法回答,谁也不知道这里的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淌的,就像我们不知道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隐隐地感到她的问题是,这里的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的,还能流多长时间?这倒是一个让人惊悚的问题,许许多多曾经流水潺潺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水了,难道不是吗?驼梁的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我们不知道,但起码从我上一次来这里已经差不多十年了,起码在这十年,这里的水就一直在“不舍昼夜”地流着,如果真的有一天,这里的水像别处的水一样变小了甚至枯竭了,那时候人类的状况将会怎样,还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虽然李宁运动衫的广告语说“一切皆有可能”,但这个可能可最好不要出现。
前大地的变迁
我们这趟遥远行程的目的地是前大地村,之所以叫前大地,是因为在后边还有一个属于前大地的自然村后大地。前大地是离驼梁最近的一个小村庄,隶属于合河口乡。过去,水泥公路到合河口就到头了,从合河口到前大地只有一条明显变窄的小土路,但这一段小土路并不短,足有几十公里长。从平山县地图上可以明显看出,前大地和前大地人赖以生存的驼梁就像是美国的阿拉斯加,被远远地抛在边陲的一角。在开发旅游业之前,驼梁的风光肯定和现在一样秀丽,但那时候这里的主要物产就只有土豆。为了把这里的空气和清水变成金钱,前大地人不知道消耗了多少土豆。就像过去中国用农产品换取外汇,驼梁人曾经用土豆换取投资和注意。
驼梁开发旅游后,不可替代的前大地村就成了驼梁的游客集散中心,从山外去的人大都会疑惑驼梁山前的前大地为什么会叫这样一个名字,因为这块所谓的“大地”在人们看来并不大,但这是山外人的感觉,对于山里的人,在连绵丘壑之间这块相对广大的开阔地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大地方。但即使是这块“大地”,过去养育的人口却也不过百来十户、四百来人,如果要在这里建设一个能够容纳几千人的大旅游区,这个地方的确是并不大。过去搞旅游规划时这曾经是一个让专家们犯难的问题,要解决的话也只能是沿着公路向山外后退,寻找能够容纳人流的更大的“大地”。
但现在的游客中心还是建在了前大地,代价是几乎占掉了过去村子里的所有耕地。我们这次住宿的清凉山庄和山庄左右的几家旅馆,在我上次去驼梁时还是路边上一块在这个地方难得的整块耕地,很可能就是这个村子里最大的一片土地,此外,清凉河对面山下也有一条很不小的可耕地,现在都盖上了灯火辉煌的度假村。过去村子里还有大片的土地种植土豆等农作物,但现在土豆就只能种在水泥公路边上的零星地块上。前大地人不但失去了可以耕作的土地,甚至失去了他们作为村庄的前大地。现在来这里旅游的人只知道这里是驼梁,别说后大地,就是前大地,也被一圈三层以上的旅馆、商店等旅游服务设施档在了后边,除非是以前就来过,否则很难想到这些旅游设施后边还有一个本来在这块“大地”上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村庄。
吃过晚饭,在旅馆前边的马路上溜达,这是一条可以通往山西五台山的公路,过去只是一条非常窄小只能通行农用车的土道,现在却不时有载重量很大的卡车从山西那边开过来。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但十有八九是来这儿旅游的城市人,漫步在这样的柏油马路上,感觉很像是在城市街道上遛弯儿。天完全黑了,抬头看到了黑色天幕上一颗颗贼亮的星星,我突然想起了前大地,便叫上同事去寻找那个记忆中的但眼下却看不见的小山村,本来,这个小山村和村里的山民才是这片星空的主人。
从停车场的地方往里稍走,就是原来的村口,现在建了一个戏台,名字叫“驼梁大舞台”,戏台下边,有好几拨城里人在举办篝火晚会,也有不少村里人站在边上看这些城里人唱并不好听的卡拉ok。穿过这些热闹的人群,突然发现是到了村子里的街上。我曾经不止一次来过这里,知道这个村子其实只有一条所谓的街道。村子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摸样,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是用砖和玻璃新盖的,有不少还是两层的楼房,几乎每个院子都是一个小型的旅店。由此看来,前大地村已经远不是那个过去著名的光棍村了。刚开发旅游的时候,旅游者还只是村民艳羡的对象,有的年轻人经不起富裕的城里人带给他们的刺激,竟然干起了抢劫游客财物的事情。我突然想起了过去曾经住过的一户农家小院,主人姓安,曾经是小学老师,我们都叫他安老师。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家一尘不染的石头院子和房子前边那棵叫不上名字但在蓝天下显得格外明艳的大朵红花,当然还有他家用大铁锅炖的大锅菜和贴饼子。没走几步,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大门。摸黑走进院子,一个老人正在屋门口洗脚,问他是不是安老师,他说是,听我说过去在他家住过,现在来看看,他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拉着我看他家在老屋边上新盖的二层房子和房子里崭新的设施,但我想看的是他家的新厨房,看是不是还能做成过去那种可口的饭菜。厨房是新的,但里边果然还是有大铁锅的那种传统的灶台。和安老师说起过去在他家吃过的饭好吃,他说“真好吃!现在还能做。”最后要走了,安老师说前几年得了一次脑血栓,现在说话不太利索了。走出安老师家,回头看到他家门口上边有块牌子,写着“知青旅社”。同事和我探讨为什么他家叫这个名字,我想了想,说:“看来他家过去住过知青,这是一个有待客传统的家庭。”
走出安老师家,我们沿着小街道继续寻找过去的痕迹,果然发现了好几座还没有拆除的老房子,和新房子相比,这些老房子显得低矮、破旧,但有明显的山西民居风格,无论是色彩还是造型,都比现在的新房子更与这片“大地”相配。另外,没有了这样的老房子,吃起用土豆、腌肉、粉条、南瓜做的大锅菜还是不是过去的那个味,还真是个不好揣测的事情。这时候,村子的另一边突然放起了烟花,在漆黑的夜幕中煞是好看,但我却觉得,前大地,也许永远失去了它曾经的朴素和安静。
走出村口,城里人的篝火晚会还在热闹着,在灯火通明中,主持人正用麦克风卖力地讲说着和这里的星空、清风、溪流、花香都毫不相干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