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血气方刚、率性而为、无拘无束,他慈悲为怀、舍己为人、不计报酬。在和尚眼中他是强盗,在强盗眼中他是佛徒。他能和参禅悟道的长老心心相印,却不能见容于红尘中的芸芸俗僧;他能被受苦受难的普通人真心爱戴,却没法在言称忠义的梁山真正立足。他活得顶天立地,但注定毕生孤独。他轰轰烈烈地来了,又安安静静地走了。也许他的心太大,人世间的佛寺和梁山,都只能是他短暂的栖居地,只有西方的极乐世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题记
一、容人与容身
佛家真谛,唯空而已。心中空旷,才可包容一切;懂得包容,方能悟得真空。禅宗六祖慧能曾明明白白地告诫弟子:“何名摩诃?摩诃者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若空心禅,即落无记空。世界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见一切人及非人、恶之与善、恶法善法,尽皆不舍,不可染著,犹如虚空,名之为大。此是摩诃。”(杨曾文校写:《新版·敦煌新本·六祖坛经》,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P30)
而鲁智深就是这样一个旷达包容、参透真空之人。
智深之容,首先就在于接纳弱者。梁山一百单八将,几乎个个有除暴之能,但未必有安良之心。他们仇恨缺德的官僚权贵,也不见得瞧得起平庸的普通平民。真正能够俯下身子耐心倾听弱者声音的,唯智深一人而已!他从不向强者折腰,亦不对弱者作态。任何人在他面前都能痛痛快快地张口说话,他也能真心听进来自每一个人的话语声音: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勾得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施耐庵、罗贯中著:《水浒传》第三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10月北京第1版,P43-45)
金老父女本是无权无势的底层百姓,又背井离乡、无依无靠,自然会被郑屠这样的地头蛇逮着机会肆无忌惮地大行欺侮。对他们来说,能在泪水和屈辱中挣扎度日已然不易,哪还敢奢望别人的尊重和善待?然而智深不这么看,他根本就没把欺软怕硬的世风放在眼里,照旧把金家父女当成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加以真诚的尊重和照顾。在智深的眼里:救人是自愿,被救也是自愿,大家本是萍水相逢,不存在谁高谁低,有事了互相照应,完事了各自上路。连平素刁钻刻薄的金圣叹看到这里都不禁感慨:“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回回前总评)
智深的平等待人和古道热肠当然让饱受欺凌的金家父女深受感动,看到智深为搭救自己而杀人落难时,生活还没有完全稳定的他们反过来伸出援手,把无家可归的智深送入了佛门。虽然身入空门、与佛结缘,可个性自由洒脱的智深实在忍受不了清规戒律的束缚,仍然因为馋酒醉闹在五台宝刹上捅了两回大娄子。但在醉酒撒疯之余,智深仍然严守着不伤弱者的底限:
“……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第四回,P59-60)
“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那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第四回,P64)
第一次是抢酒,喝得高高兴兴的智深并没有趁机把另一桶酒也抢过来,反倒颇为滑稽又不失真诚地嚷嚷着给钱。第二次诈酒则更加可怜,心气颇高的智深不得不靠扯谎才喝上了几口酒。饶是狼狈如此,身负神力的智深也没想着靠蛮力去砸店抢酒,还是老老实实地自己掏钱去买。对智深来说,馋酒醉闹不算什么罪过,打斗撒谎也不算什么罪过,仗势欺人、占人便宜才真是不可救药。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个人有个人的路数,谁也不能平白无故砸了别人饭碗。
接纳弱者是一种本分,宽恕罪人就更是一种境界。智深不光有容人之量,也有恕人之心,对罪行不重的小喽罗往往心存怜悯,在制止他们犯罪后便通常不予追究。在被迫离开五台山前往相国寺挂褡之后,智深三下五除二就收拾掉了一群滋扰菜园的地痞,逼得他们当即表示:
“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愿情伏侍。”(第七回,P97)
可在这帮泼皮真的按照黑道规矩给智深上贡的时候,智深却并不把这些泼皮的过失记在心上,反而可怜他们活得不易,进而不失礼貌地照顾贴补:
“智深道:‘什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过了数日,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矣,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第七回,P97-98)
人心都是肉长的,智深的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自然也感化了这帮原本自轻自贱的泼皮,他们很快真心地与智深结下了莫逆之交,并在营救林冲和协助智深脱逃的过程中立了大功。
菜园里的泼皮虽然缠人,但好歹罪孽不重,智深宽恕他们也许还不足为奇。难得的是智深在生死关头仍然存有一份惜生护生的宽恕之心。野猪林中,智深及时出面,救下了差点被董超薛霸暗算的林冲,然而,他并没有一时性起地把这两个公人也捎带脚灭口:
“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第九回,P118-121)
依着智深“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第九回,P120)的阅历和脾气,他不会不明白放过这两个助纣为虐的家伙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在已然制止这两个家伙犯罪和林武师再三恳请的前提下,智深的宽恕之心还是占了上风:天地之间,毕竟人命为贵,能救林冲一命足矣,犯不上因为自己再多伤两条人命。死生有定,善恶随缘,收手便罢,何须挂心?是福是祸,由他去吧。多行不义的董超薛霸最终死在了燕青箭下,而一度被他们的告密害得弃寺上山的智深却在钱塘江边恍然大悟,彻底解脱了人世间的烦恼和约束。
人世很大,容得下成千上万罪行累累的恶棍;但也很小,容不下一个惩恶扬善、容恕他人的智深。因为接纳弱民,智深没法和朽烂专横的官场同流合污,当然更不会被它青睐待见,就算是从军多年、战功累累也只能在区区一个提辖的位子上留守困顿,最后还不得不弃职逃亡。由于张扬自我、不拘一格,智深也不可能和循规蹈矩、慧根不足的庸碌僧众有什么共同语言,反而遭到他们的妒嫉和仇恨。就是深深理解智深、和智深惺惺相惜的师父智真长老也没法扛住巨大的世俗压力继续保护自己的爱徒,不得已违心将智深逐出寺外。因为心淡如水、恕人无怨,智深即便落草作了土匪也依然和放纵欲望、弱肉强食的梁山世界格格不入,在同宋江多次抗争无效的情况下,他唯有和同样孤独的林冲相互抚慰叹息。但就是这样一种平淡冷清的生活,最后也因为梁山世界的解体被迫中止。
尔虞我诈的官场不属于智深,钳制人性的佛寺不属于智深,凭着暴力说话的梁山更不属于智深。于是这个心容万物的孤独者不得不提起他的禅杖亡命天涯,在狭隘的人世间四处流浪,最后还是回到了佛祖的怀抱之中。
二、寡欲与多情
人活一世,总要面对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即使是超脱尘世的佛家中人也不免于此。刻意地回避情感、压抑欲望不仅不会摆脱情感与欲望的束缚,反而会令情欲之火难以控制地燃烧起来,直至焚毁人的心灵和肉体。只有正视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并找到合适的渠道加以释放,才能彻底地拨开世俗的迷雾,看到悲喜交集之后的明净本心。
真正懂得智深的师父智真长老曾经预言:“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静,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第四回,P57)并力排众议收留了智深。已经看破佛尘的智真长老明白:智深虽然行为洒脱任性,但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欲望之火,所以相对来说也更容易熄灭欲火,冲破欲网的笼罩,接近精纯的佛法真谛。
智深无利欲,每每能够殒身不恤地舍己救人,更没有半点损人利己之心。为了搭救素昧平生的金家父女,这位在战场上威风凛凛、战功无数的提辖见义勇为,最后不得不弃官出逃,当了和尚。为了营救命悬一线的弟兄林冲,这位寄人篱下的僧人连基本的佛寺庇护都失去了,只能孑然一身在江湖上颠沛流离。为了援助生性悭吝但是正在遭受官军围剿的李忠周通,这位名满江湖多年的带头大哥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殊死助战,并主动向他既不熟悉也不尊敬的宋江俯首称臣请求救援。在闻知史进因为见义勇为而被华州贺太守收押之后,这位已经在官府通缉令上赫然有名的绿林好汉竟然不顾性命地孤身入府行刺劫狱!心无利欲、舍己救人的智深不仅赢得了江湖好汉和市井小民的一致尊敬,也因此而拥有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正气和勇气:当林娘子遭到高衙内骚扰时,贵为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林冲迫于高太尉的权势,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本来身为局外人的智深却无所畏惧:
“智深道:‘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第七回,P100-101)
在大厅广众之下喊出了人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做出了人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有利有弊,在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拯救他人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的总是智深。
智深无权欲,他潇洒自在,不慕虚荣,凡事但求心安而已,并不刻意追求个人的显贵和飞腾,更无意和各种各样的权贵拉近关系。本来从军多年、立功无数,智深颇受父子两代经略相公的看重,可从不欺下媚上、违心昧性的他直到逃亡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提辖。从五台山出家后,智深清刚正直的本性深得师父智真长老的欢心,并有意对他进行点拨照顾。但从来心无芥蒂、敢说敢做的智深却因为他直来直去的行事方式惹恼了众僧,最终被长老无可奈何地忍痛遣送出寺。相国寺里,智深被势利的智清长老安排了一个看菜园的闲职,他照样宠辱不惊、自得其乐,每日与众泼皮为伴,并和林冲结下了生死交情。当自己的二龙山人马被宋江以救援的名义吞并之后,有能力有声望的智深不得不屈于人下,成了宋江的棋子和筹码,他对此虽然有过短暂的不满,但也没有长久记挂于心,更没有为了抬高自己在梁山的地位而向宋江示意求情,依旧该说的说,该做的做,不改荡气回肠的英雄本色。因为没有权欲萦心,智深在众口一词、人声鼎沸之时也仍然能保持一份难得的诚实与清醒,当官迷心窍的宋江在菊花会上一门心思嚷嚷招安并且喝退了当即表示反对的武松李逵之后,一直在旁边静默不语的智深突然开口:
“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第七十一回,P986)
有理有据,一针见血,也更让宋江无言以对。只可惜智深在关键时刻的当头棒喝并未打醒梦中人,权欲迷心的宋江还是把梁山引上了一条通向无底深渊的不归路。一直心若明镜的智深至此只能暗自合掌长叹。
没有利欲权欲倒也罢了,最难得的是智深没有名欲。智深每次助人,几乎全是出于本能,不分对象不计后果,更不打算主动留名为自己赚取口碑。因为不受虚幻名欲的困扰,他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人格思想的自由独立,既不受别人的控制干扰,也不会给自己压上太重的包袱。当宋江的名声在江湖上越传越响甚至已经具有了一股无形的震慑力的时候,只有智深对此淡然一笑:
“正是如此。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他的名字,聒的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致天下闻名。”(第五十八回,P803)
名声再响,也有可能是众口传讹。智深不光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对别人的名声不以为然。这自然让单靠名声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宋江极为恼火,不论是在上山之前还是之后,他都对智深应有的名分表示出一定的冷淡和打压。但这种排斥对本来就不把名声当回事的智深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梁山的处境本来已经是危若累卵,成了大宋王朝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时候再到处邀买名声不啻于自投罗网。长期以来醉心功名、一直压抑排斥智深的宋江直到最后饮鸩身死也还是执迷不悟。明白了这一层的智深反而在钱塘江边及时抽身止步,为自己的生死留下了最后一分自主和尊严。
智深一生,欲念淡泊,但却从不缺乏丰富细腻的情感。谁道佛家不多情?不过化小爱为大爱,泽及一花一木,鸟兽山川而已。
智深懂同情,他对任何人都有一种极其自然的情感关照,能够真心地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为别人的幸福而幸福。正是因为他把自己生活的价值建立在与人为善,厚待众生的基础上。他才能不假思索地做到:“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强便打。”(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三回评语)被金老父女反过来收留后,听得缉捕的风声日渐紧张,智深的第一反应是:
“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第四回,P54)
并不以恩主的身份颐指气使,更不愿意因为自己连累别人。在刘太公为逼亲一事烦恼不堪的时候,先开始不明就里的智深按常情好言相劝:
“男大须婚,女大必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第五回,P73)
在用武力摆平周通的骚扰之后,智深又亲自上山替刘太公出面:
“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承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你依着洒家,把来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匹段,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第五回,P80)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绝非一味靠蛮力勒令胁迫,既说出了太公的苦衷也给足了周通面子。在野猪林出手救下林冲之后,智深也是充分顾及林冲的心理感受才放了两个公人一条生路。凭着朴素的同情之心,智深在最下层的市坊受到了普遍的推崇和爱戴,但也因此和自私自利的梁山世界之间划开了一道不可弥合的鸿沟。
智深懂友情,他不是一个好交朋友之人,可是却对友情有着很高的品味和理解。在依靠利益结盟维系的梁山上,真正倾心相交的友谊就像奢侈品一样珍贵。然而一辈子独来独往、从不热心于拉帮结伙的智深却同时享有两份真正的友谊。智深交友,不求显达,不思实利,为的只是意气相投的相知共赏,在野猪林中救下林冲之后,智深对林冲的推心置腹感人至深:
“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的你断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作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妨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厮两个。”(第九回,P118-119)
送君千里只为忧,人生得友如此,足以快慰平生。林教头毕生坎坷困顿,唯有结交智深一事,可以无憾于心。对最早结识的史进,智深也是全心相待:
“鲁智深叫道:‘等俺们去山寨里叫得人来,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武松道:‘便杀太守,也怎地救得史大官人?’武松却断然不肯放鲁智深去。朱武又劝道:‘吾师且息怒!武都头也论得是。’鲁智深焦躁起来,便道:‘都是你这般慢性的人,以此送了俺史家兄弟!你也休去梁山泊报之,看洒家去如何!’众人那里劝得住,当晚又谏不从。”(第五十八回, P814)
这次冒险的结果是智深事泄被抓,一方面固然说明智深的性急与冒失,另一方面却也足以看出智深对真朋友的担待和仗义。在付出中享受友情的智深虽然一直不能融入梁山的大环境,但也足以在自己的个人世界中获得足够的温暖和安慰。
智深毕生不曾有过男女之爱,但他却从未泯灭对女性的温情。他一生全部的见义勇为,几乎都和拯救女人相关:为救沦落为卖唱女的金翠莲,智深三拳打死了恶霸镇关西,结果被迫遁入寺庙,做了和尚;为了保护被逼亲的刘家小姐,智深出手制服了周通;在瓦罐寺和史进一起铲除了为非作歹、欺凌妇女的崔道成、丘小乙;从卷入到林冲的案子直到最后被迫上山,一开始也是由保护林娘子引发的。在上上下下几乎都对杀戮女性、蔑视女性不以为然的梁山,智深对于女人的体谅与怜惜,也许只有爱妻至深的林冲能够理解,这种带有温度的尊重和照顾,不仅在于行动,也搁在心里:
“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得相会。’”(第七回,P101)
“鲁智深动问道:‘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曾知阿嫂信息否?’林冲答道:‘小可自火并王伦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妇被高太尉逆子所逼,随即自缢而死;妻父亦为忧疑,染病而亡。’”(第五十八回,P811)
因为怕惊扰了林娘子,一向粗豪不拘小节的智深竟在救人之余还不忘赔礼道歉。流落江湖多年以后,智深也仍然把仅有数面之缘的林娘子的安危记挂在心上。无情未必真豪杰,同样情感丰富的林冲懂得智深这种真心对待女性的温情,所以也并不以之为怪。
但在充满阴谋与罪恶的梁山上,以智深一人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呢?他即便再欲望淡泊、情感丰富,也还是身不由己地卷进了整个梁山贪婪放纵的洪流中,违心地为宋江充当着攫取私利的杀人机器。生性仁慈善良的智深一定对这种不由自主的生活极度厌倦,他累了,想要离开,也曾在苦恼之余向最为信赖的师父智真长老请教求助。最终讨伐方腊的残酷战争毁掉了一切,不管是梁山上下的狂热欲望,还是智深心中的真挚情感。在无情无欲的极端灰心中,智深省悟了,他看到了人世间是非善恶的虚妄,挥挥手拂袖而去。
三、济世与修身
一个宗教徒在用一生的时光感知教义的时候,终不免面临两个方面的挣扎,一是怎么接触理解外面的世界,二是如何认识完善内在的自我。佛家虽然内敛平静,重视修心,但也从来没放弃过普济众生的理想和努力。“一滴甘露,普润大千。”(唐代文远记录、张子开点校:《赵州录》,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10月第1版,P63)只有内外兼修的大智慧者,才能领悟真正的佛家精义。
智深外向心大,是个闲不住的人,眼里装着的是整个世界,空间有限的官府和寺院根本没法满足他施展自我的本能需要,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挣脱藩篱去寻找仅属于自己的一片自由天地。在智深的前半生里,唯一的主题就是惩恶救人,几乎没考虑过有关自己的任何问题,也就是在一次次的救人过程中,智深感到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和快乐:原来通过自己的努力还可以改变这么多事情!暂时找到自我价值寄托的智深也更加兴奋地投入到了见义勇为之中。
但是整个社会旷日持久的黑暗不是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扭转的:一个金翠莲得救了,还有千万个张翠莲、李翠莲继续被恶霸欺凌,每天沉沦在水深火热之中;一个郑屠被打死了,还有无数个作恶多端、民愤极大的赵屠、王屠继续在市井中肆无忌惮地欺行霸市,滋滋润润地过着他们的恶霸生活。完全仰仗个人之力的智深即使再仁慈勇武,至多不过救下几百个人而已,而且也只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不平成了公理,公道反倒成了特例,无休无止的见义勇为给智深赢得了至高的声誉,却也让他越来越疲惫困惑:不管怎么行善,世道也还是不公,那再这样继续做下去还有意义么?在人生的岔道口上,智深迷茫了,他实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闯荡世界半辈子却一直不了解自己的智深在关键时刻想到了最为依恋的师父智真长老,恳请他出面指点迷津:
“得遇哥哥,随从多时,已经数载。思念本师,一向不曾参礼。洒家常想师父说,俺虽是杀人放火的性,久后却得正果真身。今日太平无事,兄弟权时告假数日,欲往五台山参礼本师,就将平昔所得金帛之资,都做布施,再求问师父前程如何。”(第八十九回,P1223)
在严厉的询问之后,智真长老确信了智深在多年残酷生活的侵蚀下仍然没有迷失本性,他放心了,用接纳智深布施的方式表达了对爱徒多年行动的理解和支持,并且用“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的偈子暗示智深:在心灵困境的问题上,任何外人都给不了太多帮助,只有完全依靠自我的力量,才能彻底地走出心灵困境。只要坚定不移地听从自己内心声音的指引往下做就可以了,实际的行动就是一种结果,至于最后的结局怎样,反倒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善心可能带来善行,善行也可能最后转化成善果。最重要的是人本善良,心地不变。对每一个佛徒而言,拯救世界都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目标,只要能够在拯救他人的过程中充分地享受快乐就足够了。领受了偈语的智深若有所思地离去了。
此后的智深虽然随着宋江大军南征方腊,不伤弱民、见义勇为的本性依然未变,心态上也似乎平和了很多,但智深心中的真正感悟,梁山之上又有几人能知?在智深立下生擒方腊的大功之后,执迷不悟的宋江还邀智深一同返朝受赏,但马上被智深坚定而凄凉地一口回绝了:
“智深听了,摇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宋江听罢,默上心来,各不喜欢。”(第九十九回,P1365)
梁山的使命已然结束,智深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地救世助人,想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到,剩下的都是不想做也不能做的事了,是时候了,他要走了:
“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作圆寂,洒家今已必当圆寂。烦与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比及宋公明见报,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看其颂曰:‘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第九十九回,P1369)
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智深已经不是原来的智深。懵懂一生的他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蕴藏的佛性,真正地理解了自我,超越了自我,对世界也有了比以前更为通达的认识。
造反改变不了世界,佛家也改变不了,在这个过程中唯一能改变的是自己。
即便如此,已然足够,拯救一人,即可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