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振鸣
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鲁迅在致郑振铎的信中说:“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琉璃厂得了一点笺纸,觉得画家与刻印之法,已比《文美斋笺谱》时代更佳,譬如陈师曾、齐白石所作诸笺,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专家之上,但此事恐不久也将销沉了。因思倘有人自备佳纸,向各纸铺择尤(对于各派)各印数十至一百幅,纸为书叶形,彩色亦须更加浓厚,上加序目,订成一书,或先约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实不独为文房清玩,亦中国木刻史上之一大纪念耳。”由此动议开始,一年中,鲁迅在上海,郑振铎在北平,关于此书的出版有三十多次书信往来。至年底,鲁迅、郑振铎合编的《北平笺谱》由北平荣宝斋印行。
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郑振铎起草了一篇《<北平笺谱>广告》,随信寄给鲁迅。并在其主编的《文学》月刊十一月号上发表。十九日,鲁迅收到郑振铎的文章。二十一日,鲁迅将此广告修改后寄交郑振铎,并在致郑振铎的信中说:“此稿已加入个人之见,另录附奉,乞酌定为荷。”由此可见,鲁迅是将郑文修改并手誊后寄交郑振铎的。惜此手稿现已不存。鲁迅修改后的《<北平笺谱>广告》,刊于《文学》月刊十二月号。两篇广告文殊有不同。因此文未收入鲁迅生前自编的文集,亦未收入鲁迅去世后出版的《鲁迅全集》,对于鲁迅研究者来说,是一个缺撼。
王观泉先生曾在《鲁迅美术系年》(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7月第1版)中认为鲁迅修改后的《<北平笺谱>广告》为鲁迅佚文,并在书中将全文抄录。此后20多年并没有关于此文的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至2005年版《鲁迅全集》均未收入此文。按照作为权威出版鲁迅著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依据,以收录从严,宁缺勿滥的原则,鲁迅生前未编入集的和未被鲁迅研究界认可的文章不收入全集。这固然是一种严谨的做法。而刘运峰先生编辑的《鲁迅佚文全集》(群言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亦未收入此文。《鲁迅佚文全集》中的部分编辑成果被收入2005年版《鲁迅全集》。此后刘运峰又在《鲁迅佚文全集》的基础上进行增删,并出版了《鲁迅全集补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该书首次将《<北平笺谱>广告》收入鲁迅作品集。由此可见,至少在2005年以前,《<北平笺谱>广告》还未被鲁迅研究界广泛的认可为鲁迅佚文。
那么《<北平笺谱>广告》是否为鲁迅佚文呢?现据《文学》月刊第十一月、十二月号分别录出,读者可据两文加以比较——
刊于《文学》月刊第十一月号上的郑振铎起草的《<北平笺谱>广告》如下:
“中国近代木刻画,至为凌替。作者寥寥,刻工亦劣。其仅存之一片土,惟在日常应用之“诗笺”。却亦被卑视,不发大雅。三十年来,诗笺之制作大盛。绘画类出名手,刻印也极精工。民国初元,北平所出诗笺,尤多隽品。抒写性情,随笔点染。每有前人未曾践踏之园地。虽小景短笺,意态无穷。刻工印工,也足以副之。惜尚未有人,加以谱录。而近数年来用毛笔作书者,日益减少其数。制笺业往往迎合外人嗜好,取作乃至丑恶不可言状。中流砥柱,勉谁[按:原刊误排。应为“维”]旧业者,全市不及五七家。更过数载,结果恐将不可问。鲁迅、西谛二先生因就平日采访取得,选其尤佳者三百数十种,(大多数为彩色套印者)托各原店用原刻板片,以上等宣纸,刷印成册。画幅阔大(三开大本),彩色绚丽。允为极名贵之文籍。即名曰《北平笺谱》。取印仅百部。除友朋分得外,尚余四十余部, 爰以之公于同好。每部预约价十二元,可谓甚廉。此数售出后,续至者只好退款。如定户多至百人以上,亦可设法第二次开印。惟工程浩大(每幅有须印十余套色者)最快须于第一次出书两个月后始得将第二次书印毕奉上。预约期二十二年十二月底截止。二十三年正月内可以出书。欲先观者,以速定为宜。”
刊于《文学》月刊第十二月号上的鲁迅修改后的《<北平笺谱>广告》如下(下划线为鲁迅修改之处,笔者所加):
“中国古法木刻,近来已极凌替。作者寥寥,刻工亦劣。其仅存之一片土,惟在日常应用之“诗笺”。而亦不为大雅所注意。三十年来,诗笺之制作大盛。绘画类出名手,刻印复颇精工。民国初元,北平所出者尤多隽品。抒写性情,随笔点染。每涉前人未尝涉及之园地。虽小景短笺,意态无穷。刻工印工,也足以副之。惜尚未有人加以谱录。近来用毛笔作书者日少,制笺业意在迎合,辄弃成法,而又无新裁,所作乃至丑恶不可言状。勉维旧业者,全市已不及五七家。更过数载,出品恐将更形荒秽矣。鲁迅、西谛二先生因就平日采访所得,选其尤佳及足以代表一时者三百数十种,(大多数为彩色套印者)托各原店用原刻板片,以上等宣纸,印刷成册。即名曰《北平笺谱》。书幅阔大,彩色绚丽。实为极可宝重之文籍;而古法就荒,新者代起,然必别有面目,则此又中国木刻史上断代之惟一之丰碑也。所印百部。除友朋分得外,尚余四十余部,爰以公之同好。每部预约价十二元,可谓甚廉。此数售缺后,续至者只可退款。如定户多至百人以上,亦可设法第二次开印。惟工程浩大(每幅有须印十余套色者)最快须于第一次出书两月后始得将第二次书印毕奉上。予约期二十二年十二月底截止。二十三年正月内可以出书。欲快先睹者,尚须速定。”
两文相较,可见鲁迅对郑振铎文章修改的所有细节。
首先,鲁迅修改后的文章中最重要的“个人之见”,是指出了此书为“实为极可宝重之文籍;而古法就荒,新者代起,然必别有面目,则此又中国木刻史上断代之惟一之丰碑也。”笔者认为,这是应把《<北平笺谱>广告》看作鲁迅佚文的首要理由。
第二,郑振铎起草的《<北平笺谱>广告》无疑是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而鲁迅是在尊重郑文的基础上进行的修改,无论从修辞还是从内容的角度无疑更为精确乃至精彩。以瞿秋白作文,鲁迅修改后被鲁迅编入文集推论,《<北平笺谱>广告》亦应编入《鲁迅全集》。
第三,鲁迅指出此书“又中国木刻史上断代之惟一之丰碑也”已被时间证明,并成为无争的事实。《北平笺谱》出版后,至今再没有一部象样的新刻笺谱问世,木版制笺几近绝迹,正如鲁迅所言“恐不久也将消沈”。印数只有一百部的《北平笺谱》近年来在拍卖会上出现过不少于三次,而2008年的拍卖价已至四十多万元一部。成为新文学版本中最耀眼的善本。它的确成为“中国木刻史上断代之惟一之丰碑”。
笔者希望本文能够引起鲁研界对《<北平笺谱>广告》的重视,并期待将此文收入最新版的《鲁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