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郁
发光与发热,乃大爱者的馈赠,他把最赤诚的东西献给了世人。面对先生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由此自省:多多地馈赠别人?哪怕一点,也是好的。
自从出现了鲁迅,我们这个民族才有了类似释迦牟尼、耶稣式的人物。一部鲁迅全集疏散的热力,我有时觉得类似于《圣经》那样的经典,后人在此唤起的思想是众多的。去年夏天的时候,读到兰州刘青汉先生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鲁迅与《圣经》的话题,谈爱与暴力问题。那本精神力度很强的论文,让我生出了诸多感想,因为自知无力做这样的研究,所以对刘青汉的劳作很是敬佩,也从他的文字里读出了大的忧患与爱意。我知道选择类似的题目还涉及到信仰的维度,他就是燃烧在这里的。为学术而学术的影子在信仰者那里是不存在的。深味鲁迅者,在气质上也有类似的特点的。
先前人们写鲁迅,缠绕思想的多是焦虑意识与血色的目光。似乎爱的影子隐没了。而鲁迅的迷人之处,恰恰是那挥之不去的悲悯,非暴力的激情。看到了这一点,大约也就明白了先生何以幽愤深广与横眉冷对,因为人性的美不得生长,于是才有呐喊的声音,自己背着沉重的冷山,用躯体融化着一点点冰水,去滋润着枯萎的土地。惟有大爱者,才能对众生有忍辱负重的选择。刘青汉的文字里,处处着眼于爱心的鲁迅,从其苦楚里读出美的怜爱,是还原了先生的本色呢?从耶稣传统对照着鲁迅,自然能窥见常人不见的风景。一本关于爱的书,如果扬弃了学院八股,那么便生出生命的热流。鲁迅身上,何尝没有这样的热流?
康德以来的哲学家们,大多是反暴力的人道者。然而不幸的是,人类一直未能真正意义地远离着屠杀、凌辱与摧残。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就是对吃人文化的抗议,后来陆续写下的关于死亡与寂寞的文字,大多是与杀戮有关的。有人曾不满意于鲁迅文字的血迹,以为阴冷得让人战栗。似乎他愿意深深地咀嚼着这些。然而鲁迅一生恰恰厌恶恐怖与流血。他最动人的文字,就是那些悼念被杀者的。《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淡淡的血痕中》等都是。中国的雅士们要是写悼文时,只会哀人生之无常,以及带泪的痛惜,而鲁迅却以自己的泉涌般的热流,照着惨淡的世间,又剥下了屠夫们的外衣,将屠刀的寒光和血的躯体呈现于人前,残酷的语体内是空旷苍凉的咏叹。这些文字,正人君子们怎么会写出来呢?然而浅薄的批评家却冷冷地说:鲁迅的内心是恶的。
反驳那些怪论并不需要多少文字。你如果看到鲁迅译介的那些文章、书籍,以及其整理的古籍、书画,爱者的面容便会浮出来,才知道写了血性文字的人,原来有那么多柔软的存在。他自年轻时,就不愿看到暴力。当有人劝其加入刺杀团时,竟被拒绝了。精神深处是不忍卷入暴力冲突的,那不是美的所在。人要选择的是爱的生活。不幸的是,鲁迅一生就一直活在白色恐怖中。1927年的清党,三十年代左翼被压,自己的遭受通缉,以及友人的纷纷遇难。这些构成了一个网,罩着他的世界。那时的文人,要么逃逸到象牙塔里,轻轻地说几句缥缈的梦话;要么充当着杀手,去剿杀别一类的人们。而鲁迅却站出来,和一切恶的力量周旋,以致把生命的油熬尽了。毁掉了绿色的与切断了河脉的暴力者,最后也用自己的血淹了自己。反暴力的鲁迅却在棘丛里拓出了精神的绿洲。
我相信细读过鲁迅的人,都不能不发现其中柔性的伟力。当代的许多人从这里甚至读出了《旧约》里的神启。当黑暗压来,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以生命的躯体肉搏着浓浓的夜,不也正是拯救着自己与他人?于是你也就可以理解,不主张暴力的鲁迅,何以关注着抵抗的意义;同情革命者的他,又为什么反复强调革命乃为了让人活,而非死?鲁迅表达暖意的时候,恰恰多是在灰暗里挣扎的时刻;恰恰也都在人们厌恶的沉默的语境里;恰恰是在所有的人陷入“瞒”与“骗”中……感知这样一个先行者,必须放下前定的各种语言,因为先生就是放下了各种先验词语的人,由于放弃,而得以飞腾,于是沐浴在太阳的光泽里,而那些讥刺与痛斥他的名流、学者们,却在脸上涂满了灰色。
鲁迅理解战争与流血,和左翼作家是不同的。人被压迫了,当然要反抗,这是挣脱奴隶的路。对恶人要有恶的办法,对善人要有善的心态,所谓“要有学者的良知与市侩的手段”正是。他对灰暗的存物的警惕,使他不得不与残忍者对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们。当他替沉默的人们讲话的时候,何尝考虑过自己的荣辱?而且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文字能否传世,如果所攻击的对象消失的话,自己随之消失也心甘情愿的。只要闪烁过了,还计较什么不朽与永生。他甚至希望自己速朽,不再看到世间的污浊。这时候你会觉出他世界里的岩浆般的热气,它蒸腾着,使暗夜有了曙色。他这样说过:
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到那时候,类人猿上面,怕要添出“类猿人”这一个名词。
所以我时常害怕,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有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追溯鲁迅,倘有了沉重中的暖流,便也可能得以光源的惠泽。鲁迅说,天太冷了,以文字喻为“热风”。发光与发热,乃大爱者的馈赠,他把最赤诚的东西献给了世人。面对先生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由此自省:多多地馈赠别人?哪怕一点,也是好的。
原载:《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