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后
研究鲁迅的人是非读《鲁迅译文全集》不可的。因为鲁迅一生致力于翻译,直到逝世前一天,突发重病,在病床上问许广平当天日报消息,听说有《译文》广告,他翻译的《死魂灵》登出来了。要过报纸,眼镜,“一面喘息一面细看《译文》广告,看了好久才放下”。鲁迅一生翻译的作品约三百万字,超过他母语写作文字包括书信和日记在内的总和;尤其他懂的外文及其翻译对他的思想和创作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我想,可以说,没有翻译就没有鲁迅。
研究中国现代翻译理论和翻译史的人也是不可不读《鲁迅译文全集》的。因为鲁迅极其重视翻译,他驳斥“创作是处女,翻译是媒婆”的轻薄言论,平等看待创作与翻译,“翻译和创作,应该一同提倡,决不可压抑了一面”;“为翻译辩护”,两论“重译”, 主张“非有复译不可”的;提出了“拿来主义”,提出了“直译”的翻译理论。
性喜挑剔排斥鲁迅的人,最好也翻翻《鲁迅译文全集》,这样可以使自己多少“言之有物”,“持之有故”,比较可读,或有所可兹借鉴的东西,不至于沦为“轻薄为文哂未休”。
自然,追求不高不低,不偏不倚,对鲁迅作出心仪的标准答案的人,更加不能不熟读《鲁迅译文全集》。
鲁迅的翻译如此重要,却长期受到严重的轻视与指摘。鲁迅逝世以后,在抗战烽火中,在“孤岛”的上海,
1957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十卷本《鲁迅全集》,随后出版了十卷本《鲁迅译文集》。鲁迅的古籍研究阙如。1981年为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修订再版了十六卷本《鲁迅全集》(含一卷索引)。新世纪之初,启动小修小补《鲁迅全集》的工作,于2005年出版了十八卷本《鲁迅全集》(含一卷索引)。当启动重修《鲁迅全集》的“咨询”会上,有人建议,也是呼吁,重新编辑出版《鲁迅译文全集》,至今杳如黄鹤。而鲁迅博物馆拜改革开放之赐,既开放鲁迅著译编辑,也开放鲁迅著作出版的良机,和福建教育出版社合作,出版了这套《鲁迅译文全集》。它至少有三大意义。
它的第一大意义,是弥补了半个世纪空缺。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译文集》的断档,使改革开放以来的鲁迅研究者,极其难以读到鲁迅的译文,购买更有如九天揽月。特别是近几年来,年轻一代鲁迅研究者,注意到研究鲁迅翻译。国内我见到的已经有两种专门研究鲁迅翻译的专著了。尤其令我惊喜的是,台湾清华大学
第二大意义,是纠正了半个世纪来鲁迅译著出版指导思想的错误,体现了改革开放以来思想解放的精神,昭示了鲁迅译著编辑出版方面思想解放的成果。整整五十年前,人民文学出版社在《鲁迅译文集》中,有一个重要的《出版说明》,它说“新收入现在收集到的,以前未经结集的全部译文”,却又以“二十卷集《鲁迅全集》原有的《药用植物》一种,因系自然科学方面的专书,所以本版没有收入。”鲁迅有言:“故科学者,神圣之光,照世界者也,可以遏末流而生感动。时泰,则为人性之光;……顾犹有不可忽者,为当防社会入于偏,日趋而之一极,精神渐失,则破灭亦随之。盖使举世惟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趣于无有矣。故人群所当希冀要求者,不惟奈端已也,亦希诗人如狭斯丕尔(Shakespeare);不惟波尔,亦希画师如洛菲罗(Raphaelo);既有康德,亦必有乐人如培得诃芬(Beethoven);既有达尔文,亦必有文人如嘉来勒(Garlyle)。凡此者,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见今日之文明者也。嗟夫,彼人文史实之所垂示,固如是已!”重视自然科学,把自然科学知识与精神当作人性的两翼之一,不可或缺,正是鲁迅思想的特质。不收,对于鲁迅研究是不利的。更有甚者,是扣发和挖掉鲁迅的译文。还要在《出版说明》中大加指摘,说道:“这些译文,现在看来,其中有一些已经失去了译者介绍它们时所具有的作用和意义;或者甚至变成为有害的东西了。如厨川白村的文艺论文,鹤见佑辅的随笔,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以及收入《文艺政策》一书中的某些发言记录等;我们只把它们作为一种供给研究者参考的资料,收编入这部译文集中,不另单独出版。”要说仅供参考,什么书籍,什么资料不是仅供参考呢?尤其是历史上存在的书籍。至于有没有作用和意义,是有害的或无害的,有益的或无益的,历史再一次证明,这是辩证的、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形而上学的。鲁迅说“一切都是中间物”,鲁迅说他自己的作品“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令人悲痛的是,鲁迅译著远未到“消亡”的时代。《鲁迅译文全集》从这种《出版说明》的指导思想中解放出来,是很可贵的。
第三大意义,提供了一个新的版本。鲁迅的译文,现在有三种版本。一是1938年二十卷本《鲁迅全集》中的译文版本。二是1958年的《鲁迅译文集》。三,是现在的新版本。这的确是新的。它的新,一,体现在重新收入《药用植物》。二,体现在将人民文学出版社版《鲁迅译文集》扣发的托洛茨基作《亚历山大·勃洛克》编入。三,它作了进一步校勘。不但改正了许多误植,有的更是补上漏排的句子,如:普列汉诺夫的《车勒芮绥夫斯基的文学观》 第一章发表于1930年2月15日《文艺研究》季刊第一卷第一期;第二章鲁迅生前未发表,手稿现藏北京鲁迅博物馆。第一章,1958年版《鲁迅译文集》第10卷第266页:“诚然,‘倘使当作如此’,则创造底想像将失其去路,这事是应该同意的。Chernyshevski却决没有将艺术来和科学‘同视’。”而原刊《文艺研究》第138页Chernyshevski前还有整整一句:“但是,这‘倘使当作如此’,是Skabichevski凭自己想出来的。”又,在根据手稿刊发第二章的时候,整理颇不细心,出现多种错误,如当时鲁迅翻译中特意区分“的”“底”“地”,整理者却多处将“底”随手改为“的”;多处将“的”丢掉。这种种方面,显示出《鲁迅译文全集》的版本价值。无疑是很重要的。
看到《鲁迅译文全集》终于出版了,有如至友自天边来,那快慰无以言喻也。好几天,翻阅它,摩挲它,挑剔它。是的,我看到我以为的瑕疵。我还是信服鲁迅,他说:“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鲁迅的译文是这样,编辑,注释,也是这样的。但是,至友终于来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
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