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
陈独秀曾讲过这样一段话,大概的意思是,现在治国学的人,梁漱溟、梁启超是向后看,王国维在中间,只有胡适向前移动,有一种生气在。在阅读原典的时候,能保持一种阅读的生气,且有当下人的激清,是很不容易的。所以,“五四”之后,谈儒学和旧的文化,除专门家的独特性被人所接受外,好的学者,是懂得一点西学的。从西学的营垒出来的人,讲国粹就有一点犀利的眼光。也就是有鲜活的意识。陈独秀欣赏胡适的学问,大概是看重了这一点。
现在是孔夫子大热的时期,关于《论语》的话题也多了起来。讲解孔子,前人的著述多矣,明清文人的不说了,仅现代以来的章太炎、马一浮、钱穆就有很有分量的文字行世。不过就眼光和境界而言,胡适和鲁迅的态度更让我喜欢。他们也许不是专门家,可那种现代人朗然、健康的态度,倒是可以将我们拽向历史的原态中去。
胡适、鲁迅之后,讲解儒家原典的书,让人眼睛一亮的不多。近读李零先生的《丧家狗一一我读论语》,心里畅快不已。就让我想起胡适《说儒》、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诸文的气象。好像彼此的心联结在一起。李零的读解孔子,是现代人的眼光,因为在个人主义与自由意识中浸泡过,看《论语》就不是仰望的样子,是冷静的还原,还有会心的嬉戏在。前人讲《论语》是在述圣,替人开圣明之道。虽然也流着悠然、平和之音,唯独少了个人。李零讲孔子有史家的精微,独行者的洒脱。他带着今人的复杂体味,进入远古的典籍,剥落一切伪饰的外衣,从客观的角度还原这本儒学经典。似乎也有钱玄同那样的放达,也多知堂的机敏,刘半农的匪气。为什么这样?一正襟危坐就易道学腔,一谨小慎微就陷于宗教的老路里,一附会流行语就易意识形态化。这三者是李零不喜欢的。也是胡适与鲁迅不喜欢的地方。所以我读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孔子的印象不深,而李零的形象却浮现出来,似乎是“五四”学人的再现,较之一般读经的学者,他和读者的距离最近。
马一浮认为儒学的高明是那种暖意的情感状态。他反对章太炎、胡适以史学的眼光读经典,以为那是错的。李零读孔子的语录,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对那个有学问而无权力、有志向而无机缘、有梦想而无归宿的先人,不是没有新鲜的发现。在那些有趣的画面里也有亲切的体味。不过李零的特别性在于,他一方面靠古学、训诂的方法还原典籍的本意,另一方面,以自己的幽默和愤世嫉俗,与周边的话语体系相抗争,揶揄着流行的东西,自己营造着一个独立的王国。他说不跟知识分子起哄,也不给人民大众拍马屁。用一颗鲜活的心,和远去的灵魂攀谈,有时是精神的诘问,有时又多笑意的反讽。我在翻阅他的书时,常常发出笑声,胡适讲解典籍时没有这样,钱玄同述学时也无类似的语态。倒是鲁迅、王小波的文字有这样的效应。李零与后两人的相近性,给了我们一种好玩的印象。在超越极限的跋涉里,还能散出那么多的快意,那分量是一般学人所不及的。
中国搞国学的人,在经典面前不乏奴态的面影。思路在伦理里翻着跟头,难免卫道的老态。自从“五四”运动后,人的价值变了,有了自我的观念。方法呢,实验主义、心理学、民俗学、比较文学等,开一新的路径。研究学问乃生命的体味,和精神的攀越,既不想做国师,亦非大众的引导者。学问是智慧与自我的表达,济世也罢,自娱也罢,不为潮流所动才是真的。我觉得李零近几年的著述,就和世风大异,是衔接了“五四”的余脉的。有人骂他、讥讽他,丝毫无损于著作的光芒。重读经典,如不能有李零的智慧和勇气,以及打通古今的气象,我们可能真的不能了解古人,也鲜知自我。从孔老夫子到现在,跟着别人跑的人,总比独行的人多。孔子的热与冷,都与此有关。
(孙郁,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鲁迅研究月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