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8月17日到22日,鲁迅在上海北四川路的一幢三层楼房中主办了为期6天的“木刻讲习会”,请来日本版画教师讲授,亲自担任翻译,并拿出自己收藏的外国版画和中国古代版画作品,供学员们观摩。讲习会结束后,师生们拍摄一张合影,堪称中国早期木刻艺术家的集体亮相。
而鲁迅逝世前十多天同木刻青年交谈的一组照相已经定格为中国现代艺术史的经典场景。病中的鲁迅参观全国第二回木刻流动展览会,巡阅作品后,坐下休息,几位青年围坐在他身边,与他交谈。照片上的鲁迅在微笑,在抽烟,在倾听,在讲话。青年们或端坐,或前倾,或以手托腮,凝神倾听,神情充满尊敬和渴望。他们从精神上仰望着这位体重只有70余斤的瘦弱的长辈。
就在这时,摄影师捕捉到一个奇特的镜头:鲁迅把头仰起来,望着上空,好像进入了沉思。
今天,当我们纪念中国新兴木刻运动发起80周年暨鲁迅先生诞辰130周年,总结80年来的版画艺术成就,追怀几代艺术家仰望鲁迅,接受鲁迅帮助和教导的过程的时候,我们也许能说出那些年轻人仰望的是什么。然而,我们能否进一步思考一下,鲁迅仰望和沉思的又是什么呢?
鲁迅思想的深度及其批判精神,使他对美术具有宏观而精微的鉴赏力,对本民族艺术和外来文化之间的关系持理性的态度。他虽然“左倾”,虽然一时特别强调大众艺术,虽然有时可能发表偏激的观点,但他具有超凡的平衡能力和涵养功夫。艺术是纯净的,不能掺假,拒斥虚伪,纠正偏颇,趋向中和,归于静穆。鲁迅丰富多彩的艺术收藏,证明着一种巨大的包容性。本次展览,在有限的空间中,尽可能多地展示了鲁迅的中西艺术藏品。有古代砖石、碑刻的拓片和笺谱,也有东西洋版画,还有鲁迅亲自设计的书籍装帧图案。其中,砖石、碑刻拓片等尤其值得注意。鲁迅特别重视这些文字学资料中蕴含的美术价值。他大量搜集,准备出版,期望其文献和美术价值能够发扬光大。鲁迅的艺术修养不狭隘,不局促,不偏激。他的文化视野是宽阔的。
中国现代版画80年的历程,见证了艺术家们继承发扬鲁迅精神,批判现实、关怀人生的业绩。各个时期的版画作品,反映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第一代版画家,有幸仰望鲁迅、追随鲁迅。他们刻刀下的一个最引人注目的题材,就是鲁迅本人的形象。鲁迅生前,陶元庆、司徒乔、曹白等艺术家均刻画了鲁迅形象;鲁迅逝世后,以其形象为题材的作品更是不断增多,凡目睹过鲁迅风采的版画艺术家,乃至各门类的美术家,几乎都有这方面的创作。没有见过鲁迅的后代艺术家们更是千方百计,或凭借照片,或仰赖阅读感受和想象,描绘鲁迅的神态、生平事迹乃至其作品的人物情节。
本次展览,特别设立“鲁迅的面容”专题,展示内容大部分是北京鲁迅博物馆收藏的鲁迅形象名作,此外还征集了当代艺术家的新作品。这种表现方式,凸显了中国现代版画的历史感。木刻青年们看到的鲁迅面容,是坚强的,愤怒的,蔑视的;是慈祥的,亲切的,友善的。当年轻的艺术家们将自己对导师的想象雕刻为艺术作品时,他们遇到的问题也正是这门艺术从一开始就遇到的问题:基本功的修炼,对于生活的态度,对于艺术和人生关系的理解。鲁迅对他们的谆谆教诲也正集中在这些方面。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对鲁迅都有自己的诠释和想象,鲁迅的面容因此成了中国版画史、美术史乃至中国现代历史的缩影。我们看到战斗的鲁迅,循循善诱的鲁迅,慈悲的鲁迅。我们也看到文革时期高大威猛的鲁迅,举起如椽巨笔,对准牛鬼蛇神狠狠刺去。在特定的时代,很多作品把他描绘成“横眉冷对”的战士,而忽略了他面容中原有的安详、忧郁和悲悯。
鲁迅形象虽然是美术家的好题材,却也让他们感到极大压力,领会到艺术的艰难。
鲁迅那天参观版画展览会,仔细观看了青年版画家的作品,并给予点评。他提醒一位画了88幅连续画的作者应该集中表现几件事,以突出主题,多产未必都是杰作;他指出一位作者素描基础不好,大炮画得不像;他批评另一位作者把人物额头画得太低,等等。他对青年们说:“不要把劳动人民刻成是无头脑、无智识的。刻劳动者头小而臂粗,看后有‘畸形’之感。……画工农大众,要画得好看些,不要把他们的形象画得那么凶恶、野蛮。农民是纯厚的,不必把他们涂得满脸血污,矫揉造作。”像这样的对概念化倾向的批评,他晚年提出过多次。鲁迅没有想到,这种倾向在后来的岁月里变本加厉,导致种种扭曲变形,这扭曲变形的不但是劳动者的手臂、头颅,而且还有他自己的面容。
展览会之前,鲁迅就批评有的作者“粗制滥造,没有进步”,督促他们从经验、观察和思索等方面寻求进步。即便是这次展览,鲁迅本来也不赞成。他问组织者:“你们搞这次展览,会不会是为了搞展览而创作,为展览而展览?”不过,出于对青年们的关心、爱护和支持,他还是抱病前去参观了。
也许,鲁迅那一刻仰望而沉思的内容,正是这门艺术怎样才能更丰厚,更扎实,更灵动,更成熟。
今天,回顾版画80年历史,我们更加深切地体会到鲁迅这一巨大精神存在的价值。即便通过尺幅不大的先生肖像的诸多变化,也能够彰显出一条明晰的历史线索。
虽然鲁迅本人并没有拿起刻刀,从事木刻创作,但他那精准的文字,像刀斧一样锋利,披荆斩棘,为稚嫩的版画青年开辟出一片沃土,使这门新兴的艺术在中国现代史上烙下深深的印记。直到今天,在电子时代,在虚拟社会逐渐扩张的大潮中,版画仍然结结实实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令人欣慰的:为这门既古又新的艺术探索着出路的人们,仍在仰望,而且沉思。
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