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生来就知道该怎样选择生活,除非生活先选择了他。仆人,作为从上古时代的奴隶演变到如今仍然属于下层平民的代表。得到这一角色的人们注定是要生活在他们所固定的圈子里,过自己固定的生活。尽管我们看到过书中有许多的“灰姑娘”式人物,有游刃有余、机灵鬼怪的“角儿”,但当最残酷最真实的故事展开时我们的意识才随着仆人们觉醒而觉醒。
两个女仆克莱尔和索朗日,习惯于扮演幻想的主仆游戏,每个人轮流扮演女主人,最后演的是对她的背叛。马丁•艾斯林在《荒诞派戏剧》中指出“每个女仆轮流扮演女主人的角色,表达了她们想成为女主人的渴望,每个女仆轮流扮演另外一个女仆,从仰慕和奴性到凌辱和暴力——这是把自己看作是被拒绝的情人的社会弃儿在发泄全部的仇恨和嫉妒”。①实际上从剧本后半部可以看出女主人对她二人情分不薄,然而两人对主人以及对自己所处位置的仇恨却达到了切齿诅咒的极端地步。
克莱尔 您的手别挨着我,离远一点,碰上您就会沾上邪恶……
……
索朗日 为您效劳了,太太!我回厨房去。我又找到我的手套和我牙齿的臭味。水槽里无声无息的腐烂物。您有您的鲜花,我有我的洗碗池。我是女佣人。至少您不能够糟蹋我。不过到了天堂里您就占不了上风。与其把我的仇恨留在大门口,我还不如跟您进天堂。笑呀,您就笑吧,祈祷吧,赶快祈祷!您已经山穷水尽了,我亲爱的!……
为什么她们俩人没有如常的仆人们安分守己的心理,而要抱着偏执的态度去理解生活中的一切呢?我们先看此剧作者让•热内的一段自述:被我的家人所遗弃,我发现破罐子破摔是很自然的,用男性的爱来加重被遗弃,用偷盗来加重男性爱,用犯罪来加重偷窃,罪上加罪。就这样,我坚决地抛弃了那个抛弃了我的世界。②被社会拒绝了的热内给众人展示了同样被拒绝在某一范围外的人的心境。人们常说“钱”是区分不同世界的门槛,的确如此。但很多时候心灵的芥蒂却起到更为重要的决定作用。“贫穷贵公子”式的人物古今中外都层出不穷,有的是确有贵族血统并经历过一点荣耀的历史,于是始终存有即使穷,在气质精神上也是高人一等的。另一种就是普及甚广的阿Q式自慰疗法。在我看来以上两种均属于自信一族,从来敢蔑视他人,将他人对他的嬉笑怒骂都当作蜻蜓点水,活的即使酸楚也颇为潇洒。热内的两位女主角则恰好相反,主宰她们思想的是欲望和报复,而左右她们行动的是孤独和绝望。女主人比她们都年轻漂亮,心肠却还不赖。难道身为“领导”阶层的人天生就该如此,而她们就算拥有同样琥珀般的脚、牛奶般的肌肤却从没有一个机会降福,免不了还是贫其一生。
作为一部仅有三个人物两位主角的独幕剧,我们发现女仆们的台词大都语气强烈,字里行间包含着呼之欲出的情感。这些话语时而矛盾又激烈时而恶毒又刁钻,但两个人都围绕着几个共同的中心进行着各自的强调。她们的仇恨可以概括为三点:首先是对太太及女主人的仇视。克莱尔扮演太太,她并不是要充分享受做太太的荣耀感,而是要借自己之口把太太演绎成一个自恋、粗暴、毫无顾忌、恶语连篇的女人。索朗日扮演女仆,用极端的词语贬低自己,不动声色地刺激主人。旁观者看来她们之间对立的仇恨在不断升级,演出进行到最后上演的将是对主人的背叛和谋杀。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感是她们对自己身份的鄙视,
克莱尔 我恨仆人,我恨他们可憎的、卑贱的族类。仆人不属于人类。她们像水一样流动。她们是一种气味,飘散在我们的卧室里,走廊上,渗进我们的皮肤……我知道仆人和挖墓穴的,淘大粪的,和警察一样不可缺少。可是这帮人统统臭不可闻。
等级之分确实存在,报有以上观点的人亦有不少,但为何这两个女仆对身为仆人之状况视为甚于切肤之痛?“我们走到边缘了”(克莱尔),无疑,是绝望把她们推到了思想的边缘,她们始终想进入一个可以被接受、可以有归属的世界,但残酷的事实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从女主人的思想和话语中我们既可感知到这一点:
太太 我多愁善感,这叫我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你俩有运气,克莱尔和你,因为你们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你们的地位低下,这正好使你们免去许多不幸
太太 你们好比我的女儿。……花园里将种满了花,供你们采摘……再说,你们现在又缺什么呢?光是我的旧衣服,就能把你们打扮成公主。
女主人尽管心肠不坏,对两个人的物质体贴也是关怀有加。但上层人士不过是当她们做传话工具、解闷的对象和类似宠物的“伙伴”,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使她的意识中自觉地就把她们排除在外。“他们是受人尊敬的社会本身形象,这是一个正派人的封闭社会,孤苦伶仃的热内感到自己像一个怪物一样被排除和拒绝在这个社会之外。”显然,克莱尔和索朗日姐妹俩有着同样的感受,我们可以想到她们要做的是什么——发泄。发泄式的报复,同时存在的还有着姐妹俩之间微妙的对立关系。作为姐姐,索朗日的性格更坚决也更偏执,克莱尔更多的事想要获得一种压倒姐姐的感觉。她们的互相仇视大于之间的互相爱护,她们视对方为自己的镜像,因为极力想摆脱身份的定位,所以她们无法面对而且厌恶这意镜像。“我们彼此不能相爱。污垢不能……”(索朗日)于是她们挖苦讽刺、刺激鄙视相依为命的另一半。在种种偏激情感的包围下,两人的思绪像皮球撞到墙壁一样飞转,话语中表现着她们的犹豫也表现着激进。扮演游戏更像是一个仪式一事从未达到过高潮,直到最后一次。有关克莱尔喝下了位女主人准备的有毒椴花茶,我认为是否是存在这样两层含义:一是两人终于合伙谋杀了女主人,从而达成了长久以来的那个幻想中的念头。二是由于她们诬告女主人的情人,而当男主人被假释而事实真相都将被揭穿之际,俩人都自觉承受不了来临的压力,于是共同完成了对她们早已厌倦的生活的告别。被杀死的不仅是“女主人”,更是两人所有的意识、幻想和冲动……欲望和抱复都被实践之后,姐妹俩选择了逃避。
萨特在研究热内时提到“热内是一个死去的人;如果说他看起来还活着,那么他只是一种幼虫阶段的存在,某些人会把这种存在说成是坟墓里的死人的存在。他的所有主人公在一生中至少死过一次。”我想这一个“死”在《女仆》中可以解释为绝望的同义词,因为绝望,两个人丧失了信念、信心甚至信仰。而绝望后的重生赋予了她们力量和勇气,但无疑她们是在被逼中接受这一切的。这些社会的弃儿们对他们所得不到的一切都怀有渴求,对自己所拥有的则态度低下。当然这不是边缘人所特有的性质,每个人的思维深处多多少少都抱有这样的想法。热内创作《女仆》的目的即是试图建立一种间离,消除人物而用符号来代替它们,去除它们所指代的东西同时又把它们和它们所指代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从而把作者和观众联系在一起。我理解作者说的“所指代的东西”就是在“得不到”的心态上的共鸣,以及任何其他方式的被拒之门外的切身体会。人类的外表就如同舞台上的人物,尽管看起来常常大相径庭,但当他们都袒露心扉之际,一切便随之沟通了。1957年《等待戈多》首演的观众是监狱里的1400名犯人,其结果是深奥难懂的先锋派戏剧把观众牢牢抓在手里,全部震撼。我们看到即使克莱尔与索朗日互相排挤但她们对自身分析透彻且对本阶层同类深有默契。边缘人们本能般地接受了他们之间不言而喻的信念。
俗语称幸福的家庭都有相同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却有各自的不幸。其实,不幸的人大多心存着同一个疑问: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我怎么就不能……这样的思想往往就容易把人引向偏激,做得不错的也就是隐忍。对照如此这般阴暗,由来自心底的神秘把人带进沉重的境地的剧本,我不由得想到另一种边缘人,就是《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为了求生存和取得胜利,对于他是没有什么不可做的,偷抢拐骗,吹牛拍马,什么都干。做这些坏事,做来心安理得之至。为小宝无疑成了另类边缘人的代表,市井中最边远的莫过于妓院,他在那长大并借此渠道“培养”了一身本领。待到入了皇宫,做的也是做边缘的伙计——小太监。但韦小宝凭着自己随遇而安的性格,机灵鬼怪的头脑和无所不为的态度,始终是青云直上,事事都能化险为夷。无数权倾朝贵亦要向其弯腰,其风光着实羡煞旁人。这一个韦爵爷怎么会想到报复社会、还我公正呢?那么决定人们成就的到底是什么,开始可能就是出身、境遇,但后面就是要靠人自己的努力了,说穿了就是性格。人们的感情较有共同性,欢乐,悲哀,愤怒,惆怅,爱恋,憎恨等等,但由于古今中外人人性格不同,其强度,深度,层次,转换也就有了千变万化,从而导致的结果更是无法详述了。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韦小宝无论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那就是讲义气。什么人要杀,哪些人又坚决不能杀都心里有数得很。再看热内的两个女仆,前面多次用到修饰她们俩的词就是极端,她们沉迷于“精神病与偏执狂的世界”。原则一词不存在她们的字典里,姐妹俩认为犯罪后就将会得救。我不得不说是性格的狭隘造就了女仆们的毁灭。当然如果从其他价值观看的话则必然会有不同结论。
武侠小说求的就是一个变字,情节大于人物,人物依附于情节。荒诞派戏剧讲究的挖掘,剧情展现开来,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是观众握主动权。尤其热内,前提到他的打算是抹平人物,专注的是传递情感——所有的他所经历的,那些被人指责的生活带给他的无尽感受。作家的心理控制他们所创造的人物的心理,以及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等等。因此我们得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思想之路,有通达的也由封闭的。
热内在荒诞派剧作家中也属另类,不要说他颇受争议的个人经历,他的戏剧本身就是对社会的强烈抗议。文以载道,但道可道,非常道,“热内的戏剧坚定的地拒绝政治介入、政治争论、说教、或者宣传。这些戏剧探索的是人的处境,人的异化,他的孤独,他对于意义和真实的徒劳追求。”③莎士比亚说过如果结果是好的,那么一切就都还不错。《女仆》恰从反面印证了这一认识,活着遭罪不如死了升天堂,克莱尔想就背负着罪名结束在这世上的一切吧。而索朗日,她虽生犹死。
注释:
①《荒诞派戏剧》马丁•艾斯林 河北教育出版社
②《荒诞派戏剧》马丁•艾斯林 河北教育出版社
③《荒诞派戏剧》马丁•艾斯林 河北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