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的第一篇毕飞宇的小说是《青衣》,读后一直以为"她"是一位女性作家,写的细腻独特。高中时在某"最佳小说集"中看了《玉米》,看得比较随意并且由于忽略了作者的名字而并没有想到是毕飞宇的作品。后来又读了《地球上的王家庄》,再把三篇联系起来,觉得是完全不同风格的作品。直到最近读了他更多的小说,也受到了更多触动。
九一年毕飞宇创作了《孤岛》和《上海往事》,前者是他的处女作。有评论家将他后面写的《叙事》、《楚水》与《孤岛》归为一类,称之为"拟历史小说"所谓"拟"应指它区别于戏说历史的另一种创作手法。作者采取真实的历史时代作大背景,自己再进行超想象的发挥。《孤岛》作为处女作具有明显的模仿痕迹,武侠小说的江湖气、通俗小说的匪气充斥整部小说。阴谋、爱情、侠义、愚昧等因素一应俱全,塑造出一个稍有悬念但结尾有些简单的故事,讲故事的态度是典型的文学青年血气方刚又刻意突显深沉的特点。但这一篇作品中,毕飞宇已经显示出了他独特的叙述方式,他在日后常为人称道的精致语言在《孤岛》上是比情节更抢眼的明星。《楚水》和《叙事》都是以日本人入侵从而带来主人公命运的改变为主题。《楚水》让我不自觉地和苏童的《妻妾成群》联系起来,人物之间的性关系、人们运用性去周转斡旋,在精神上都有相似之处。但不同的是,《楚水》中的人物拥有最多的是恐惧感,对自我缺少主宰意识,他们陷在外界影响下自己脆弱的灵魂中无力自拔,《妻妾成群》的姨太太们则是在困境中被促生了动力,清楚地知道如何去努力去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尽管有时是越陷越深。毕飞宇写出了人性的虚弱一面,苏童是在不动声色的揭示妒嫉的残酷和地位造成的悲剧."民族和国家绝对不是大概念,它有时能具体到个人情感的最细微部分,让你脆弱神经背起一个民族或某个历史时代,让你在不堪负重体验他们的伟大"。《叙事》被认为是毕飞宇最受争议的作品,主人公带着读者在历史与现实的各阶段来回穿行。对特殊年代中道德的颠覆已不是作者首创,他的新意在于结构的混插。但由于过分的注重形式的清晰,无论是男女主人公还是他们的亲属的形象都被削弱了。文章中插进了许多历史知识和文化哲学断想,使小说变得更像一篇对历史争议的杂文,而那些看似文艺的情趣描写也显得有些硬插上去的嫌疑了。
相比以上三篇"历史系"作品,我认为《上海往事》要好看的多。无论文学作品或是影视作品,以俯视的角度写常是轻蔑,以平视的眼光则比较主观而容易忽略。对于上海滩的纸碎金迷,一个乡下生蛋子作为旁观者似乎最能完整又不暴露的揭示一切。《上》的故事像是现在众多帮派片的初始模型,但是简单而不简约。从小说中我们能看出作者满怀的激情,同时他也在克制着激情,人和事张弛有度的铺就避免了结构的平庸,引领读者深深进到那个血脉喷张的时代。小金宝身上有夜上海舞女的共有特点:妩媚、骄横、善交际又脾气无常。同时她又有自己特别的秘密,特别的思念,她的美梦决不止于与宋约翰远走高飞。她并不了解宋或者说她忽略了了解这一项,一旦她了解她就知道自己与他互不相属。若要对比时能擦出火花,两边的描写就是必要到极致。小金宝的荒淫又苦楚的生活与她心底的怀想以及后来凄惨的命运都是作者设计到恰当的程度的段落。而乡下的一段生活则使小金宝成了读者心中一个绝无仅有的女子形象,也造就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跟班臭蛋。人物的悲剧呈现给观者,悲剧带给人物的痛苦更切实地悲观者感受到。小金宝死后,疼痛将在观者每次看到可能缠身相同经历的人物时延续。毕飞宇精致的文字诞生出残酷、喧闹、平静、紧张、张扬和不动声色,种种情绪化在字里行间,丝丝相扣的连在一起来营造出一部小说。虹影有一部中篇《上海王》,同是写上海滩的帮派名争暗斗,也都有男女纠葛。但我觉得虹作过于突出单个人物,女人都是主角,男人都是陪衬,但《上海王》中的次要人物多数都是在罗列之列。没有完整的性格,只有为主角成戏的服务一面。《上海往事》中的二管家,从开始到结束出场都是少之又少,但他的人已经成了小说中鲜明的一面旗帜。《上海王》更像夜空中盛开的礼花,如一个传奇,但难以称做是通篇好看的故事;《上海往事》则余韵非常,让人想到上海滩,脑海中就突现出唐老爷、宋约翰、小金宝一干人。
人自在生存困境的之间错综复杂的心理反应,是毕飞宇转离历史与传奇题材后擅长的写人视角。《雨天的棉花糖》和《青衣》,是毕飞宇这类作品中出色的两部中篇。前者表面是写同学之间的故事,更深刻的发现在战争与人的时代变异,是红豆的父亲与红豆两代人内心世界的对撞,更是人与人之间由思想相左而愈演愈烈的陌生化。《青衣》写幕后台前的三代青衣师徒从李雪芬到筱燕秋,再从筱燕秋到春来,这种时间的递进关系当中,筱燕秋这个中间人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以特定的时代为背景有超越了社会意义,筱燕秋不甘落伍的心理使她心身交瘁,重任在肩,主观上的个人表演欲是她最难以自拔的困境,别的都算不得什么。在与年轻的春来的对比中,毁灭的预感构成了她莫名的恐惧,自身的价值伴着身体的年老色衰而锐减的事实让她不能接受,愿望与现实间她的自我设计已经没有了实践机会。作者的创新在于没有从社会角度单方面思考,而是把主角身为女人的特殊心理摆在最显要位置,我们看到她的努力在外界因素"破坏"下功亏一篑。她不断被刺痛,使观者似乎真的感觉她就是那受苦的嫦娥。既然是天上的仙女,那么所作所为必然与常不同,也可以说是她近似疯狂的自我心理暗示使其行动都显得"超凡脱俗"。读到最后,读者定能被这个满怀沉痛的女子震撼。此时再讨论什么思想内涵已是意义不大,我们最大的感慨莫过于这个女人真真投错了时代。
毕飞宇不恐惧时光的飞逝,他说"如果我永远十八岁,那么,我三十八岁的作品谁替我写?我六十八岁的作品又是谁替我写?一个艺术家的艺术创作能够完整无缺地展示她的一生,我认为,那才是一个艺术家最大的幸运"。他三十八岁的作品《玉米》三部曲确实体现了一个中年人的深厚的内心体验,他将几十年对人的观察感受借自己小时候在乡村的生活为载体表达出来。以至我们能读到乡村也能读到城市,人的性情千种万种,人性的精神却是一成不变。
《玉米》中玉米的心机还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更多地体现的是她对权力的渴望,为了成全一切而去得到权利,也因为得到权利而失去一切。在《玉秀》里,她的这种心理被挖掘得更透彻,尽管主角是玉秀,但章显每个人大举动的背后都有玉米的身影。成年后的玉米,被幸福"抛弃"后的玉米的生活是怎样的,这不是重点。人际间的斗争才是玉米姐妹俩争着占上风的舞台,这正是毕飞宇的乡村小说与众不同的一点。玉米性格中强硬、斗争的精神来自两方面,已是她身为长女的家庭地位,这个位置对她的一生来说应该是成也此败也此。二,也是起决定性因素的是她天生村有不服输、追求压倒他人的想法。作者在谈到她的小说时肯定到,他并不是反对权利,相反是尊重权利,而玉米和玉秀身上恰是缺少了一些权力。作为无权者缺少有权者的霸气,顶多巴望着有权者伸出一枝干,于是他们就有了目标,努力往上爬。作为女性她们缺少与男性同等获得权利的可能性,最致命的是,一个失去了贞节的女子无论在什么事上,与其他姑娘都是被不平等对待的。我认为作为人物形象来讲,玉米的光环大于玉秀,但三部小说看下来,被命运的悲剧折磨得最可怜的玉秀,她抗争过,胜利过,最终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堕入万劫不复的苦海。摆脱不掉的是命运的安排,弱者的无助,聪明人的无用、有资质的被糟蹋被排斥,就这样通过一个七十年代农村女孩的一生完整深刻的表现出来。不论玉米多么坚强,她在妹妹死时留下的泪应该是跟读者留下的泪同样的伤心,玉米认命了。她始终要跟某个群体斗争,但始终都是和那个群体附体的,所以她一定会哭,对害人的那个群体无尽的控诉……
"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它时常会对着无聊的逻辑流露出含蓄的微笑。这种含蓄难免会带有讥讽的意味。阅读告诉我们,在更多时候,文学总是在逼近了生活质地、逼近了生活秘密、逼近了生活理想的时候绽放出开怀的笑声。"毕飞宇独特的语言风格和他对现实精神执拗的个性探求成就了他的部部"够看头"的作品,它们让读者从现实中读到浪漫,不断创新超越从前的自己更起到不断巩固自己精神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