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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封信的过程(短篇小说)  陈洁
发布日期:2015-07-20

  王莉终于对电视的喧哗彻底厌倦了。她站起身来,沉默不语地走进了卧室。10分钟后,母亲做出关心的姿态走进了王莉的卧室。母亲的紧张让王莉脸上呈现出不自然的神情。王莉保持着独自看信的姿态以表示拒绝母亲的打扰。母亲窘迫地站在房间中央,一分钟后,终于以女儿的胜利宣告结束。母亲的脚步终于从卧室挪出时,王莉才抬起头来,同时感到摆脱重压以后的轻松。

  王莉的脸上有着轻微的红晕,她立刻忘记了母亲带来的不安,而沉浸在信纸构成的完美境界里。她已经收到三封同样字迹的信了。另外两封是在w大时收到的。收到第一封信时,王莉几乎有一种惊喜,她在w大呆了一年多,第一次收到来自陌生异性的情书,这让她的脸在刹那间就找回了自信。总的来说,王莉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她与别的女孩最大的不同是至少有一个人相信她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女孩,那个人就是她母亲。所以当王莉在w大的课堂接到身旁女生传来的——信时,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放在了桌下,然后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老师的语言。终于她的好奇心开始萌芽,她于是拆开了桌下的信。这封信让王莉由课堂进人了一个漫游世界,所以当老师讲了一个笑话,整个教室都回荡着笑声时,她才诧异地抬起头。下课后,她背着书包走向食堂时,脑子里不断回旋着信中的语言:“你的脸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你穿着白裙子亭亭玉立,纯洁而美丽,我再也不能忘记你的倩影……你是一个迷人而美丽的女孩。”王莉并不相信这些话,可是毫无疑问她又为此陶醉了。字迹很好看,话语很流畅,这个署名“陌生人”的来信很让她满意。反复看了几遍,她终于挑出一个错误来,“白裙子”,王莉反反复复想了许久,自己根本没有一条算得上白色的裙子。她只拥有过一条白裙子,那是她中学时,父亲出差带回来的,这条裙子曾让她在校园里风光了一段时间。难道这个“陌生人”在W大的校园看见中学生王莉穿着漂亮的白裙子,纯洁而美丽的倩影让他恋恋不忘?王莉还不失为一个谨慎而具有理智的女孩,尽管这封信只有一个字让她迷惑,可她终于说服自己放弃了那些孩子气的梦幻重新走回现实中来。

  王莉快要忘掉这一封信时,她又收到了陌生人的第二封信。信中不断向王莉倾述爱慕之情,同时再次提及穿着白裙子的倩影让他终生难忘。王莉带着一种警觉的心态读完这封信,只觉得它语言乏味,面目可憎。特别是那一再被提及的“白裙子”像一个虚幻的手势打破了所有的迷梦。这封信被王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

  当王莉从母亲手里接过陌生人的第三封信时,母亲猜疑的目光让王莉不安地保持着沉默。直到母亲的身影走进厨房,并且传来了 “哗哗”洗菜的声音,王莉才让压抑了的羞愧神色慢慢在心里舒展开来。她不愿意让母亲看见自己有这样的神情,这样母亲就会猜疑王莉有什么心事以及信里的秘密。尽管这毫无秘密可言,而且自己都二十岁了。可是也许是多年形成的习惯吧,每当母亲用猜疑的目光望着王莉,王莉就做出平常的样子以掩饰子虚乌有的秘密。

  这第三封信给王莉带来了浮想联翩的材料。首先是因为这封由W市寄往D市的信显示了对方对王莉情况的了解程度。其次是王莉由此找到了自己和白裙子的桥梁。至少有这么几种可能性,“陌生人”在D市看见中学生王莉穿着白裙子的倩影,过目不忘,而在W大再次邂逅了她。或者是,“陌生人”和王莉的老同学认识,并在他们那里看见了穿着白裙子的王莉的照片,并由此知道了王莉的地址。王莉记得自己毕业时送给同学的照片的确是穿着白裙子。可无论如何,“陌生人”和D市取得联系的同时,他和王莉的联系也就进了一步。

  返校的时间越来越近。王莉要向陪伴了她一个假期的电视说一声Bye Bye,向温暖的床和被子说一声再见,向母亲猜疑的目光说一声再见。当她站在火车站台候车时,她突然感觉自己单薄无比。她无比沮丧地盼望火车的到来,又惧怕火车的到来。

  学校生活总是松松散散,日子重复着“食堂—宿舍—教室”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也有一些小小的趣事,一些小小的波澜,可是很快又被带入了懒散而无聊的步子里。

  李欣是个高挑的漂亮姑娘,经常手拿男生送来的鲜花令人羡慕地走进宿舍。李欣有一本漂亮的相册,相片上的李欣总有着神采飞扬的神色,漂亮的短发。

  王莉就是在李欣的相册中发现这条白裙子的,那是一条白得柔软而且亮丽的长裙,它简洁、明快,恰到好处地衬出了李欣修长的身材。李欣在裙子中间恬静地微笑,完全是一个少女的纯真。坦白地说,王莉并不认为李欣美丽,她只是漂亮得如同脆弱的花朵。可是在李欣的照片面前,王莉却不得不自惭形秽。她中学里的白裙子,像一个见不得世面的乡下女孩躲在记忆里再不肯出来。望着李欣的照片,她想,这才是那条白裙子呢,这才是气质脱俗,让人过目不忘的白裙子。

  李欣对王莉的赞美并没有表示出过多的热情,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这样的赞美对她来说不过是正餐后的水果沙拉,芬芳的气息 给她带来微熏的笑意。当王莉表示出对那条白裙子的羡慕和向往之后,李欣才饶有兴味地把裙子翻找出来。王莉对白裙的兴趣让她重新发现了旧衣服里的珍宝。可是当她从上到下打量了裙子之后,立刻发现它已经过时了,商场的衣架上最时兴的样式显而易见淹没了它。李欣把裙子递给王莉说:“送给你吧。”王莉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让她对自己的慷慨有几分后悔。

  “不,卖给我吧。”

  “算了,是别人送我的,值不了几个银子。”

  “那好,我请你吃饭。”

  王莉穿上裙子后,在大镜子里照了一照,就觉得自己惊喜得早了一点。这条裙子穿在王莉身上既没有超凡脱俗,也没有过目不忘。王莉仍然是平常的王莉,甚至让白裙子也沾上了一点平常的气息。她仍然是个毫不出众的姑娘,眼睛里有自卑,连头发也显着几分丧气。

  末末是个稳重平和的好姑娘,小巧的鼻侧有几颗雀斑。她是班上的学生干部,也时常背着书包往来于图书馆和教室。她和王莉一样,没有男朋友。所以在彼此观望中,渐渐走近,并成为可以信任的朋友。

  末末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听王莉讲完了三封信的经历,让她放心的是,王莉的确没有一条白裙子,王莉也的确并不美丽迷人。很显然,这是一个骗局,至少算是一个游戏。她却似乎感到王莉已陶醉于其中,感觉自己缺少的只是一条白裙子。

  “关键问题是,给你写信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信中有那样明显的错误,为什么他不接着写下去(既然你已经有一点动心了)。也许你不应该多想,所有的问题到最后都会解决的。”

  王莉向她表示出自己的怀疑:“我怀疑这些信是写给李欣的,她曾经有一条漂亮的白裙子。我和她一个宿舍。我怀疑有人弄错了姓名和地址。在发现错误的时候,他已经发出了三封信,因此再也没有第四封信了,再也没有了。”

  末末表示王莉的这种怀疑是出于对自己的不自信:“既然信封上明明写的是你的名字,而且还寄到你的家里去了,你就不应该毫无根据地认为这是写给别人的情书。”

  “可是,我没有白裙子。”

  两人都沉默着。末末提出想看看那些信。王莉跑回宿舍,只拿来了第一封信。第二封信在垃圾箱里,第三封信在家里。读完以后,两人都一致认为字迹潇洒,文字流畅而美丽,感情真挚。如果凭空想象的话,写信者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毫无疑问这是一封美丽的情书,能打动每一个骄傲的少女。

  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落在王莉身上,这是末末想弄明白的。

  王莉和末末过于激动而旁若无人的谈话吸引了系里的女生。王莉匆匆忙忙跑回去拿信,更加深了她们的兴趣。第二天晚上王莉回到宿舍,便看见宿舍里的七个女孩都朝着她暖昧地笑,她们的笑意像蒙娜丽莎神秘的笑。

  果然,在熄灯以后,王莉便作为被告而押上宿舍特别法庭。“给我们讲讲吧,那条白裙子。”王莉顿觉羞愧不安,她庆幸自己躺在被子里,脸上还盖了一层夜色的黑纱。内心的隐秘首先是以结结巴巴的话语公开的。大家羡慕的沉默让王莉的胆子大了一些,她于是平静而流畅地说了下去。最后,她说第三封信寄到了自己家里。

  “怎么,他还知道你家里的地址?”丁丁冒失地问出了大家心中的诧异。

  “我不知道。”王莉红着脸说。

  李欣提出想看看那封情书,她说以自己的经验可以判断一下写信人的身份和目的。王莉只得翻身下床,丁丁已经起身点了一支蜡烛。

  于是,第一封信在七个女孩的手里传递着。李欣读完后宣称,这是她读过的最好的一封情书。“我几乎以为它是写给我的呢。”这句随意的笑话加强了王莉的怀疑态度,整整一夜她都在床上做着不安的梦。

  大家都明白的是,王莉并没有一条白裙子。让女生们感兴趣的是,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她们认识的一些人,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甚至留校的年轻辅导员,都淘金般的筛了一通。

  “会不会是你的老乡,王莉,仔细想想看,你有很多老乡的。”

  王莉红着脸表示自己已经想过了,没有一个人有这种可能性。(她在心里又暗暗地想,其实人人又都有这种可能性。)

  难道这真是一个她们谁也不认识的陌生人,因为看见王莉子虚乌有的白裙子而对她感兴趣?这样令人困惑的问题没有让她们想多久,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了睡眠状态,只有王莉一个人睁着眼睛,极其不安地沉浸在怀疑中。

  末末说:“别在意,也许第四封信他就会告诉你他是谁了。”

  王莉说不会再有第四封信了,就像她挂在走廊里一件莫名其妙失踪的毛衣,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一样,有很多事就是这样有头无尾来去无踪。

  末末说:“那也没关系,你并没有因此而损伤什么。”

  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对王莉情书的议论渐渐消失。王莉的名字从众多女孩中浮出水面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很快又淹没于平凡普通的海洋。毕竟这是个现实的世界,人们对子虚乌有的东西越来越缺乏兴趣。

  王莉开始追忆自己过去的时光,这种带着向往的追忆使她将过去美化为一片宁静。哦,那时候,额头坦然平滑,年轻的岁月黑白分明。如果不是这三封意外的来信!她还记得在家里收到第三封信时,梦想和喜悦终于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她颤栗地做了激情的俘虏。尽管那条不存在的白裙子始终挂在她的窗前,做出空空洞洞的嘲笑姿态。这时候她会感到自己在陷落,陷落到那一点白,陷落到那空蒙渺茫的白色之中。

  一天下午,有着平常的阳光。王平坐在桌前写信,王莉则躺在床上看小说。丁丁在给零零修着眉,零零不时地回过头来,让王平和王莉帮着看看。李欣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束花,脸上绽放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丁丁笑嘻嘻地望着她,便伸手去抢那封拆开了的信。李欣躲闪了一下,还是给了她。好好坐着的零零也忍不住凑到丁丁的身边。丁丁望了望李欣,后者的神色鼓励了她读信的欲望,丁丁甚至念出了声:“这已经是我给你写的第四封信了,虽然你第一次见到我的笔迹……”

  读到这里时,王平听见自己的上铺低沉地响了一下,然后她看见王莉僵硬地下了床,脸色阴沉地蝎力保持平静,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丁丁读完信后,脸上便一层一层地堆起了迷惘。“你们不觉得这封信的笔迹,和上次王莉的那封信有几分相似?”李欣也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说那条白裙子?”宿舍里立即寂然无声。坐在里面的零零也走了出来,拿起那封信,她看信的感伤姿态像黄昏时浮在宿舍里的昏沉阳光。零零读完后发出了一声情不自禁的叹息。这叹息沟通了每个人心中的某个未成形的判断,她们充满默契地交换了目光,终于没有说出来。

  “都是假的!”李欣说,“全都是假的!”她扬起了手,那封撕碎的情书像阳光下飞翔的白鸽子,安详而平静地飘扬到地面。

  一直到晚上,王莉才推门进来。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她们发现王莉的脸上浮现着一种哀伤和冷淡。这种淡淡的表情把她们的目光无声无息地融解了。

  收到第四封信的李欣很快见到了给她写信的人。波笑着向她走来,李欣立刻动了心。

  李欣于是问他:“怎么会把信寄给了王莉。”她得到的回答是:“王莉是谁。”这一不诚实的回答和回答者脸上的诚恳表情让李欣伤了心。伤了心的李欣目光充满怀疑和冰冷,这让一头雾水的波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们的话题由此产生了种种错位,在越来越多的怀疑的怪圈中猜测着对方不可能有的真诚,波的身边终于出现了另一个女孩。

  这时候王莉开始等待每天必有的传呼。齐耐心而持久的等候让王莉感动不已。王莉穿着白裙子慢慢吞吞地走下楼,遗忘了的情书只剩下一句:“白裙子的倩影。”于是,“白裙子的倩影”总爱问齐:“你爱我什么?”齐于是说:“爱你脸上的哀伤和冷淡。”王莉低了头想,这并不是自己寻常所有的东西。可这并不妨碍她愉快地接受齐的爱。一天,齐看见王莉在读一封信,抬起头来的王莉竟有几颗泪珠。面对齐的诧异,王莉只喃喃自语:“这是第四封信。”齐于是抚慰着王莉,王莉的表情让他觉得这是一封情书。在齐抚慰下的王莉一天天减了哀伤,消了冷淡,可这并不阻碍齐每天从宿舍走向女生楼的传呼。

  一天晚上,丁丁上完自习,从教室出来。地面浮动着斑驳的树影,黑的影,白的月色,使校园笼罩着宁静与神秘。丁丁呼吸着清冽 的空气,为自己坚持学习到现在感到欣慰。丁丁看到前面有一个女生,背景很像李欣,她走上去打量了一下,果然是李欣。李欣正和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在谈话。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是很认真的。”那个男生说,“当然这其中有一些误会。可我绝对不是故意这样做的。我也是被他们捉弄了。”

  “你刚才已经讲过了。”

  “可是你并没有……你怎样才能原谅我,忘记这一切,你还不曾了解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你并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真的。”

  丁丁听了这几句对话,不由诧异地望了李欣一眼,后者显然很动情很投入地在说话,并不曾注意到她。丁丁于是加快了步伐,以免自己有偷听的嫌疑。

  丁丁推开宿舍的门,零零在听着电台午夜情话,王莉正坐在床上看书,温暖的灯光下,平静而愉快,正如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

                         (《红岩》200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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