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谁曾经说过,女人,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这评价看似是一种赞美,其中却蕴含着无奈和苦涩。
女性这个话题,无论在何种语境下,总被一些尘封的或者鲜润的发现激活着。新时代的女性善于用心灵去感悟生活,用智慧去升华风姿与魅力。然而这些也不过是近数十年来才得以改观的状况。
短短的母系氏族社会被父系氏族取代之后,男尊女卑在数千年的封建社会中已经成为天经地义,就连女子本身也深信不疑,深为己悲,诚惶诚恐的恪守闺训和妇道。且不说广大失去独立人格、处于蒙昧状态的弱女子,就是很多知书达理的上层妇女也是如此。汉代著名女史学家班昭曾作《女诫》,分章论述女子的行为规范。被历代统治者赞誉为“足为万世女则之规”。并与宋若莘、宋若昭姐妹所著《女论语》、明朝仁孝文皇后所作《内训》以及王相所作《女范捷录》合刻为《闺阁女四书》,为中国主要的女子教训书。中国的女性在重重约束下,无职业、无知识、无意志、无人格,作为男子的奴隶、玩物,她们有的摧残自己,有的自轻自贱屈辱的活着。
虽然在这样的礼教重压之下,但是中国女性还是被称为世界上最有艺术美感的女性形象之一。不单单只体态,更有外在的艺术特性为世人津津乐道。在这些创造出艺术的女性中,有一群徘徊在社会边缘、被世俗所鄙视人。她们,大多数拥有着平凡女子所不能企及的相貌和才华;她们,又承受着平凡女子无法想象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与侮辱。但是她们的美,她们的风采,却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她们就是妓女。
妓女,是一个全世界通用的词语,也是一种全世界都有的职业。中国的青楼文化可以溯源数千年到夏、商之时。在原始社会时期,人类两性关系尚处于群婚、乱婚的状态,无所谓贞女、妓女之分。但进入奴隶私有制后,两性关系随之成为专偶制,奴隶娼妓业开始形成。自夏、商始,就有了专门为奴隶主提供声色服务的女乐倡优。春秋战国时期,嗜好声色,蓄养女乐倡优的风气已在上层社会中流行。秦汉时代,私营妓院已经开始产生和发展,这就是“倡楼”。后因为其窗檐门楼七成与富家院落一样的青色而成其为“青楼”。到了三国时期,娼妓行业已经很盛行了。至此,中国妓女的历史开始真正进入成熟期。尽管以后朝代更迭,社会变革,中国妓女一直以一种病态的方式疯狂的生长着,作为女性特殊的生存方式延续着,扩张着,并且与历史同步生存。
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女性文学历来是值得人们关注的,特别是历代妓女的文学素养和诗赋水平都超过良家女子。这是因为妓女的个性、思想及精神诸方面都较为开放自由,他们不受挟制,放纵情愫,有多余文人墨客、进士新贵交往,所以能诗会文者众多。还有就是因为在这些妓女中有相当一部分堕入风尘的女子本是官宦贵族之后、书香门第千金。她们卖身入青楼实属无奈,有因生活所迫,有受坏人欺骗,有的是罚良为娼,甚至有的是因为躲避仇家而到青楼中隐姓埋名。她们中有些人出身高贵,受过良好的教育,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深厚的文学素养,在诗词创作上有相当的造诣。明惠帝时的兵部尚书铁铉,在燕王朱棣起兵时镇守济南,屡破燕王之兵,在朱棣即位后被杀,他家女眷皆被发落到教坊为妓。铁铉的两个女儿誓不受辱,后被释放。两姐妹皆有诗作,文思才学不同一般。
但是正因为妓女中诗文出众者甚多,以至社会上视工于诗文乃不良女子所为,造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偏见。而良家女子从精神到肉体都呈现拘束、羞涩的封闭状态,纵有文才灵气也很难纵情释怀、吟诗作赋了。这样就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妓女文化,世人对她们的评价虽然极尽艳美之词却充满了矛盾,常常赞赏中带着诋毁,怜爱中夹杂鄙视。在历朝历代中都不乏有以才学著称的名妓,留下不少优秀之作。《全唐诗》中就有一部分妓女作品,包括21人共136首作品。这些数字比起当时的妓女数量和创作数量的总和,不过十之一二。因妓女们大多命运多舛,身既为人所轻,诗亦无人过问,岁月剥蚀,遂致散佚。
其中比较有名的当属薛涛。《全唐诗 薛涛小传》说: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宦,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辩慧工诗,有林下风致。为女校书,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着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今人张蓬舟《薛涛诗笺》辑其诗达91首。当时诗坛著名的诗人如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人均与之唱和,后世妓女之有“校书”的雅号,便始自薛涛。其人不仅能诗,且能书,又自制彩笺,风靡一时,可见是有相当修养的。观其诗,虽不能说洗尽铅华、一尘不染,却也别有一种清静绝俗的风情氤氲其间。其《风》诗云:
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
林梢明淅沥,松径夜凄清。
《月》诗云:
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身为女子,且是妓女,却才华丰赡,秉赋奇高,具有本不该属于她的个性意识,这种个性意识又不可能被主流社会的文人士大夫所接受。于是便酿成了理想与现实,意识与存在的深刻矛盾。按照薛涛的标准,只有与元稹这样的名士结合,才能满足她琴瑟和鸣的婚姻憧憬。但元稹即使未娶,也不会选择他这样隶名乐籍的女人为妻的。纵使才艺冠绝天下,但身份命运已经注定,美人独伤心,只能嗟叹。
词,起于晚唐,激扬于五代,至宋,蔚为大国。词的长短顿挫的句式以及与音乐密切的联系,都使它特别宜于抒情——抒男女风月之情。宋人受理学影响,在他们的五言七言诗里讲“道学”的非常之多,而描写爱情的则少得可怜。他们爱恋中的悲欢离合,不反映在他们的诗里,而常常出现在他们的词里。正是由于诗如华装典雅、举止矜庄的大家闺秀,而词则更像随心畅欲、冶荡轻佻的小家碧玉,所有不能在诗文中流露的狭邪放诞之情,暧昧缠绵之意,尽可寄于词间。
青楼是引发文人墨客绮丽情思的渊薮,多少在家庭婚姻中体验不到的浪漫温存都可以在歌姬舞妓的袖角唇边得到补偿,而后宣之于词,再在青楼这个演唱新词的最佳场所,让自己的奇句妙语出于众丽人之口。又有哪一位歌姬不愿率先唱出所慕名士的新作,而使自己身价倍增?
在那时,与妓女交往最为密切的要数北宋词人柳永了。柳永,初名三变,字耆卿。景有元年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有《乐章集》发行于世。《全宋词》共收其长短句212首,多为慢调。
据宋人笔记,柳永未第时,尝作[鹤冲天]词,云: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变,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后皇上知其人无行,黜落其名,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由此不得志,终日纵游娼馆酒楼之间,自称云:奉旨填词柳三变!据说身后凄凉,为妓女们凑钱所葬。
柳永词擅长于白描,尤精于音律,极为上口。长期混迹于青楼的经历使他能够较为深刻的了解妓女们的心理好恶,同情她们的遭遇处境。他的大部分词都与妓女有关。
宋代词风大盛,能词之妓女自然也大有人在。她们将心理的恩恩怨怨谱入乐章,传之坊曲,成为词苑中为人瞩目的一道亮丽风景。
下面是几位以词著称的名妓。第一位名琴操,隶杭州乐籍。一日,州副使闲唱秦少游的[满庭芳],错吟成“画角声断斜阳。”琴操在旁纠正说:“画角声断谯门,非斜阳也。”副使感到惊奇,便笑着问她能否将全首词改韵而歌。琴操不假思索,当即吟出,足见其心灵彗性。据说她后来受了苏轼的点拨,彻悟禅机,削发为尼。
第二人名陈凤仪,隶成都乐籍。尝为太守张方平所眷。辄歌自制[洛阳春]:蜀江春色浓如雾,用双 归去。海棠也似别君难,一点点,啼红雨。 此去马蹄何处?向沙堤新路,琼林扬宴赏花时,还忆著,西楼否?
最后一人为天台营妓严蕊。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有四方闻其名,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严蕊因赋[如梦令]而深得天台郡守唐仲友赏识。后朱熹罗织仲友罪名,诬严蕊下狱。不久朱熹改除,新任巡按怜其病,命作词自陈。严蕊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词云: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于是判令从良。
妓女们的词多为小令,罕有长调。词旨明亮浅淡,别有一种清新率真的感觉。一方面妓女虽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但毕竟不能同真正的大家名士相提并论,另外一方面也在于她们的词多为抒发胸臆,与那些无病呻吟的文人心态大不相同。从内容上看,妓女词不外乎缅怀相思,自伤沦落两类,处于文人士大夫的附庸地位,这好似宋代特有的社会文化氛围造成的。一名妓女能否作词,能否为地方官僚赏识,不仅关系到她的名声地位、经济收入,甚至会影响她的终身归宿。词在宋代,犹如诗在唐代,成为士人与妓女交际的特殊语言。社会在剥夺了多数女性求知的权利,迫使她们严守“妻纲”“女德”的同时,却要求少数女性掌握高难的语言文字知识和技巧,以备士大夫们的特殊需要,这是中国封建文化独有的现象。
明代也是名妓层出不穷的朝代,以江南为胜地,才艺兼美。一方面在于风物宜人,地灵人杰,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士大夫的浸润影响。那时妓女每日与名士相处,习名士之所习,投名士之所好,因名士之揄扬而闻名于世,故多能诗善画。其中不乏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如顾眉生、董小宛、卞玉京、寇白门、陈圆圆、柳如是等等。
陈圆圆,字畹芬,吴中妓,蕙心纨质,淡秀天然。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年十八,隶籍梨园,每一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
柳如是,本姓杨名云,号河东君。身材丰神秀媚,意态优娴。性机警,饶胆略,有巾帼须眉之目。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顷刻立就。使事谐对,老宿不如。四方名士,无不接席唱酬。有诗文集《湖上草》、《戊寅草》及《尺牍》。
既然是妓女,当然都是以年轻美貌、色艺出众为资本来取悦男人。文学才华固然重要,但还要有良好的艺术修养。我们这里说的是艺妓,相比色妓,艺妓的地位相对较高,偏重于以艺事人。她们中有许多人原本就是职业艺人,擅长于音乐、舞蹈、曲艺、杂技和戏剧等。艺妓的来源大约有三种,一是世袭乐户的女子,她们从小受过良好的艺术教养,一般都身兼一艺或数艺之长。二是罪犯妻女中善技艺者,这些人多为贵族之家的女子,具有一定的文化艺术和文学修养。第三类是少数良家美女。其中大部分是被选入宫中或者被父母卖入娼家而学习歌舞技艺的。
艺妓的品貌素质、身价地位都是优于色妓的。她们根据自己擅长的艺术项目,开展各方面的训练。如歌舞、弹唱、戏曲等,并随着时间和对象的不同不断更新。此外还有很多艺妓天赋聪颖,端庄典雅,他们不以脂粉作媚态取悦男人,而是学练多种技艺,使其身价不凡。如宋代名妓严蕊,能歌善舞又精晓琴棋书画;明代秦淮名妓朱无瑕通文史,工诗书,善歌舞;明代浙江嘉兴名妓周文,善诗能词,言谈举止有士人风度。这一类,都是属于“淑女型”的高级妓女。
另外,艺妓中还有一大部分是宫廷艺妓和地方官妓。她们排演的大多数是大型的歌舞表演。由于隶属身份不同,她们艺术表演的场合、规模、要求也不相同。无论是宫廷艺妓还是官妓或者是市井艺妓,对各种民间歌舞、诸宫调、说唱等的盛行,并使中国戏曲和民间曲艺走向成熟,都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
艺妓作为美貌才艺兼于一身的女子,对男人来讲是具有很大诱惑力的。当然,艺妓大部分是以艺事人,卖艺不卖身的。但是沦落于娼家,纵使行为举止与一般良家妇女并无二致,但一个“妓”字当头,很多时候总还是身不由己。但是大部分艺妓还是坚持卖艺不卖身,如明代金陵南曲名妓赵彩姬,举止风雅,却时时闭门谢客,由此时号为“闭门赵”。至于宫廷艺妓,他们的衣食住行贵如皇族,但性生活却限制极严。由于向皇帝献身的机会微乎其微,所以他们大多数人都处于性压抑的状态中。
总之,艺妓的性服务时处于次要地位的,她们还是以自身的修养和技艺水平来服务于大众的。而多与艺妓交往的士人们多数属于中上阶层,他们家中妻妾多人,性生活并不贫乏。所以他们多数人和艺妓的交往有如朋友一般,或诗文歌赋,或琴棋书画,或弹唱游乐。
妓女这个职业,从古至今都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她们被践踏、被侮辱、被欺凌,被排斥在社会之外,降于良家妇女之下,卑贱的生活着。但也是她们享受着一般良家妇女无法企及的奢华与快乐。与文人士大夫的文化、文艺、文学上的交往,也使得普通的女性望其项背。虽然妓女文学在中国的女性文学史上的地位并没有如花般绚烂璀璨,因为妓者本身的美貌多少掩盖了才情,但是也正是由于有了这些妓女,她们的美丽,她们的才华和她们每每令人唏嘘不已的悲惨结局,才使得那么多严肃作家和民间艺人在自己的作品里,总怀着一种神圣的道德感,深情地关心着被侮辱、被损害的她们的命运。比如那读后令人心碎的《霍小玉传》,讲述了妓女也有尊严和气节的《救风尘》等等。
我们需要的,不是从新鲜与猎奇的角度去看那些现在层出不穷的妓女史、娼妓史,而是对那些被过分冷落的青楼文学进行严肃的探讨与研究。我辈才疏学浅,探讨研究终是不敢,仅凭自己的喜好,写出一点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