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后
从南开大学开会回到北京,心有涟漪,很想写点感受。三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啦。
会议是纪念鲁迅的。今年鲁迅诞生一百三十周年。一个死人,假如还活在人的心里,在“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飞进百姓家的今天,纪念一下,也是人情之常吧?自然,必须真心诚意亲近鲁迅,不是鲁迅当年憎恶的“敬而远之”,不带消费鲁迅的口是心非的私利。
不过鲁迅就是这样特别。逝世前一个月,他发表一篇题名《死》的文章。是重病后的杂感。其中给亲属写下了七条“遗嘱”。第三条就是:“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是“不要”!是“任何”!多么决绝!自然,这是给家属的。如果家属“听话”,总该谨守的吧?可是鲁迅又早就说过:“‘爸爸’和前辈的话,固然也要听的,但也须说得有道理。”于是乎又预留下 “造反”的后门。
何况非家属!“遗嘱”的不是他们。
鲁迅为什么这样坚决拒绝“纪念”他呢?检读他的文字,说来也话长。不知道是不是和他说过的这些话有关?
他说:“但我想在这里趁便拜托我的相识的朋友,将来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国还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不要给我开追悼会或者出什么记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为了造语惊人,对仗工稳起见,有些文豪们是简直不恤于胡说八道的。结果至多也不过印成一本书,即使有谁看了,于我死人,于读者活人,都无益处,就是对于作者,其实也并无益处,挽联做得好,也不过挽联做得好而已。”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
“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凡纪念,‘礼’而已矣。”
啊,是的。人生就是这样。多少诡谲。多少变脸。即使“战友”也能逼迫他“横站”!
可这次天津南开大学和北京鲁迅博物馆联合召开的会,与会学人五十九人,提交论文三十篇,筹备充分,与会者认真。而开得更颇有亮点。虽说挂着“纪念”会标,实行的却真的是会标上的“学术讨论会”。即使开幕式这种“礼仪”,主持的陈洪院长、杨阳馆长也没有“纪念”的套话,没有阿世的八股,没有把鲁迅工具化的导向。只简短地抒发己见,又颇见对鲁迅的深切理解。而“讨论会”在
讨论会是很有学术分量的。给我感受最深的,是
旧的语言系统崩溃了,每一个词语都摇摇晃晃,发生震颤。鲁迅是现代中国唯一‘从内部’体验到这种震颤的作家。鲁迅挣扎地应对这个错位的时代,充满了表达的焦虑,但同时提出在语言系统的废墟上‘让语词做更多事’的激进要求,——他的写作只能是‘结结巴巴’的。这种写作当然不见容于以‘规范化’为标的的现代汉语体制。问题是:如何在口若悬河的当代习得一种口吃的语言方式?
当场有学者解读为这是语义学、修辞什么的;黄又作出澄清,再次申说自己的意思不是语义学,不是修辞。我的领会自然更加不一定符合他的尊意,我感到的是:他论述的鲁迅“怎么说?”这“怎么说”,不是“讽刺”、“冷峭”、“反讽”、“犀利”、“尖刻”之类,而是运用现代汉语转型的内在冲突,以别样的方式表达思维及思想的别样蕴涵。
这是想到了我自己。我很惭愧。我一直知道:我自己几十年的所谓研究,不过是元始的、起步的:“鲁迅说了什么?”我未能摸到 “怎么说”这门径。一次学术讨论会,有一个这样的创见,开辟新的门径的创见,不仅仅是成功的,简直是质量奇高而且罕见的了。一个讨论会,和一个人相同。试看世界学术史,再伟大的作家,他一生的创作,不可能字字珠玑,篇篇经典。传世的经典有一二三就了不起了。鲁迅也是这样。
何况讨论会还有许多精辟的发言。比如有一位引述鲁迅的“文学的理论不像算学,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议论很纷歧”的见解,我觉得切中时弊。中国鲁迅研究界自以为“标准答案”掌握在他手里,惟有他掌握着鲁迅研究方向,乃至这方向是有来头的学者、教授太多了。
更有商
最后,我非常欣赏、佩服一位穿红衣裳的研究生的勇敢和坦诚,大概是八零后或九零后吧?面对济济一堂五湖四海奔来的老师,她勇敢地诉说自己读鲁迅的感受:前一段我一直在读的杂文全集,包括他跟许广平的两地书,我自己有一个特别直观的感觉,就是,这真是一个特别可爱特别好玩的一个人。有时候你会觉得他是那种孩子气的,很任性的、很可爱的。比如我一直读他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评陈西滢和徐志摩的文章,有时我读着读着,心里就会有很会心的,想去笑的感觉,觉得先生真的太较真太诚实了,较真诚实的都有点扯着人不放了。
这是和我自己感到的沉重、严峻、犀利、深邃完全不同的;好新鲜、好活泼的感受啊。鲁迅流传的希望在青年。在青年愿意阅读,喜欢阅读,有自己的感受,能独立的思考。哪怕他/她和我的读后感不同。但,不同中有相同的鲁迅写下的白纸黑字啊。这就足够了。是么?我想。
载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