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异邦人》
林贤治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1年3月出版
本书为知名诗人、学者林贤治最新的文字结集,是《旷代的忧伤》姊妹篇。2010年11月,散文集《旷代的忧伤》获中国文学界单项奖金最高的首届“在场主义散文奖”。
本书内容为作者的人生经历、梦想、激情和难言的创痛,以及知识分子的精神自由及其变迁。文字沉雄有力,理性而有机锋。
1988年春节前后,我陪孙钿先生一同拜见了刚从上海南来的耿庸先生。此前,拙著《人间鲁迅》出版时,曾给上海方面寄出三册,收件人是我所敬重的三位长者:贾植芳先生、何满子先生,再就是耿庸先生。在他们的文字中,我认定他们身上存留着鲁迅的骨头和血脉。见过耿庸先生,我欣喜于我的判断没有出错。
钦定“胡风集团案”发生后,
此后,我常常一个人去看望耿庸先生。我们见面无所不谈,包括臧否人物。在他谈及的人物中,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人,就是周扬和张中晓。
对于周扬,耿庸先生说,在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的开幕式上,主持人宣读了周扬在医院打来的祝贺电话,全场鼓掌长达数分钟。随后,由一班中青年作家起草了一封致周扬的慰问信,悬挂在会议大厅里,让众代表签名。有站着签的,有蹲着签的,因为人数太多,原信纸又太短,就又找来白纸续了上去,以致拖到地上;那结果,弄得后来签名的人只好跪着趴着写字了。耿庸先生说到这里,又咯咯地笑,用了很有点骄傲的口气说:“全会场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签名!”
我曾多次听他说起张中晓,称赞张中晓的明敏多思,以及为常人少有的批判的勇气。
在“胡风骨干分子”中,毛泽东最重视的就是最年轻的张中晓。对此,耿庸先生曾经表示过相同的意见。半个世纪来,确实还不曾有人像张中晓这样,反对把《讲话》当做“图腾”。这个十八九岁就得了肺病,且被切去五根肋骨的“反革命”,获释后仍一面失业、挨饿、咯血,一面不停顿地阅读和思考,堪称“韧战”。他把他的反专制主义的思想断续地记录到旧纸簿上,火柴盒上,废纸片上。死后由他的家人送给何满子先生保存,最终由路莘女士整理成册,名《无梦楼随笔》。
1989年初夏,我和耿庸先生、路莘女士一起,赴武汉参加首届胡风文艺思想座谈会。
与会者中有大批的“胡风分子”。据我所知,他们劫后的第一次聚会,是在胡风先生的追悼会上,这次座谈会当是第二次了。我发现:“反革命集团”的莫须有的罪名,非但不曾使他们互相规避和疏远,反倒增进了当年的“钦犯”之间的一种集体情谊。他们相见时那么热烈、亲切,真像是一个大家庭;连对文学的认识,以及为之献身的热忱,都是那么相似!
在大厅里,恰好遇见耿庸先生。
前些天,他和朋友们在一起,显得那么忙碌而愉快。此时却神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匆匆说道,他有事,得去开一个小会。我觉得,他的话间很有点神秘的意味。后来见到他,人变得沮丧起来,不再如先前般的活跃了。再后来,我们都已经回到了广州,他告诉我说:当时一帮人商议要建一座通天塔的,结果意见不一致,这塔也就建不成了……
从此,他对“集团”中人产生了一些新的看法。看到了裂痕,又顾惜“同袍之谊”,耿庸先生这种近于矛盾的心态,不禁使我联想起鲁迅在“左联”解散前后的情形。不满“左联”,却又极力维护“左联”的存在,这是一种苦境。鲁迅说:“细嚼黄连而不皱眉”,这种味道,大约是只有一个人自己知道的。
耿庸先生患有慢性支气管炎,我曾劝他珍惜身体,练习气功,所以他写信来说:
气功也许比流行歌曲强一些,我也不想学。道教是“国教”,上海年前成立了协会而且恢复了沉湮久矣的道观(这在全国可能是率先的),于我则毫无吸引力。懂得中国人独不憎道士者,懂得中国大半——鲁迅此语足以令现代中国人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