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红梅

　　版画家莫测先生有三爱：鲁迅、版画、水。他在鲁迅先生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中成长，83岁高龄仍然刀耕不辍，他坚持以水为主题表现生活与自然之美，这一切，在近期于北京鲁迅博物馆举办的莫测版画捐赠展中，得到了近乎完美的诠释。

　　观看捐赠展，常人都带着一份敬意。在古朴清幽的鲁迅博物馆观看版画捐赠展，崇敬之感尤为强烈：这里，简朴却不失隆重，看几十位年耄硕学之士从四面八方汇聚一堂，观100多幅捐赠版画勾勒出莫测的艺术生涯，聆学术研讨会上学者们史海钩沉，听莫测谦逊而执着的感言……莫测半个多世纪的艺术人生所铺垫的历史底色、所回应的时代心声、所描绘的生命之美，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眼前。那里有鲁迅与新兴版画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版画在美术天庭所镌刻的印迹，有莫测几十年对于美的创造的坚持，有人们对于版画的无限期待……在历史的回顾与现实的反思中，平日里笑容可掬画品人品皆为人称道的莫测，更为高大和庄重。

　　作为版画家，莫测不是以刻刀为干戈的“战士”，而是以雕版为舞台的“歌手”，但他仍然不失为鲁迅版画传统的继承者。鲁迅被誉为中国新兴木刻的导师。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编辑出版画册引介西方版画艺术、组织展览和讲习所、保护关心进步美术青年，在鲁迅的倡导和扶植下，新兴版画作为文艺武器，朝着艺术为社会进步、为人民大众的方向而努力着。出生于1928年的莫测那时尚年少，然而，他却清楚地记得，是1949年初到常熟县委宣传部当干事时接触到的《八年抗战木刻集》让自己大开眼界，从此对于木刻版画的兴趣日趋浓厚。新中国的成立为版画的发展开辟了新天地，和平安定的环境里，版画开始从战斗转向审美，由人物拓展到花卉、风景，由黑白木刻发展为套色木刻等，地方画派出现，画家的个性风格凸显。那时，清新淡雅的江苏版画在全国独树一帜，莫测也开始以鲜明的个人面貌引人瞩目，1955年创作的套色木刻《拿鱼》在《人民日报》发表后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并获第一届全国青年美展银奖，成为这一转型时期的突出代表。

　　虽然远离了战斗，鲁迅在新兴版画方面的指导思想却影响着几代版画工作者。许多年来，后继者正是循着鲁迅的指导思想，拓荒、传薪，并以各自不同的进步与成就，促进着中国版画事业的健康发展。莫测便是其中之一。鲁迅在1933年中华艺大讲演时曾指出：“青年美术家应当注意以下三点：一、不以怪炫人；二、注意基本技术；三、扩大眼界和思想。”他还特别强调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反对徒有其表内容空泛和艺术性差不能表现内容的作品，更反对形式主义。莫测的艺术创作便是遵循这一指导思想的很好的佐证。自学成才的莫测自称业余版画家，但他在孜孜不倦地执着钻研中，练就了扎实深厚的基本功。从构图、造型、刀法到套色，有谁能寻到“业余”的痕迹？又有谁能嗅到一丝以“技”炫人、以“怪”炫人的味道？在他的版画中只有严谨与真诚。即便是最为热烈的情感表达，也如此自然、如此真挚，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态。这些来自生活的艺术，让人容不得有一点怀疑。

　　莫测从不重复创作。几十年来，他始终坚持着对生活的真诚、对艺术的真诚。从1955年的成名作《拿鱼》到1964年的《渠桥上下》，从1979年的《春江朝霞》到1985年的《千里扬帆》，从1998年的《秋江》到2007年的《天高地阔》……这里有北国风光，也有南国风情，思趣盎然，风格清新，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包，题材内容丰富，艺术形式多样，即使是相近年代的创作，内容与艺术形式也迥异，莫测用独特的画面语言完善着个性化的样式，黑白木刻与套色木刻并重，从千山万壑到一叶扁舟，营造着非凡的艺术境界。即便是在“文革”期间版画滑入低谷的那十年，莫测也在坚守自己的信念。看他1967年创作的《新安江晓雾》、1970年创作的《夜泊》、1973年创作的《夜灌》、1974年创作的《渔火》，无不荡漾着诗情画意，无一不是心灵之作。1971年，他还创作了黑白木刻《鲁迅像》，以示对鲁迅的纪念。莫测不是守旧之人，他很重视版材、刀法与形式语言的探索及运用，但是，在每一次创作中，他都能将形式与内容结合得圆融无碍。这是鲁迅的艺术主张也是艺术创作的基本要求。然而，在重复创作成风、内容或许有变形式却始终如一的今日画坛，这些看似简单的道理，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也因此，莫测于1996年被政府授予“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杰出的新兴版画家”鲁迅版画奖。现在，他又将涵盖了几十年创作生涯的大多数代表作捐赠给了鲁迅博物馆。他谦言：我的版画捐赠给鲁迅博物馆是我的荣耀。这或许是他对鲁迅这位版画导师致以敬意的最为彻底的表达。

　　莫测还善于发现美、创造美。被诗人艾青誉为“水的歌手”的他，始终在描绘水。少年时代生活在淮河岸边，青年时代在苏南水乡地区工作，1955年到水利部任职直至离休为中国的水利事业工作了几十年，莫测和水一直有着不解之缘。他致力于用版画反映水，反映和水有联系的事物、和水有关系的社会生活。然而，在他的作品中，却常常看不到对于水的刻意描绘，有时甚至意识不到水的存在。画中，水与他想要表达的思想情感相交融，与周围的自然景物浑然一体。水是他发现山河之美和感悟人生真谛的心灵之路。虽然在他的刻刀下，水有万种柔情，千般变化，或宁静如镜，或波光粼粼，或激越雄壮，或清澈欢畅……关于水的艺术构思与技法的精妙更无需赘言，但无论是在黑白木刻中还是在套色木刻中，画中的水均“善利万物而不争”，一如莫测温和宽厚的性格和他的艺术：虽然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政治大潮中不凸显、在改革开放初期各种艺术思潮的激荡中不扎眼、在版画创作技术至上的今天依旧平实如初，然而，在莫测每一个时期的创作中，都能感受到艺术的探索和蜕变，以及源自于生活的情感体验与时代的脉动，更为重要的是，愈是回望几十年间画坛的风云变幻，愈是能够感受到莫测的艺术在艺术运动与艺术市场的双重冲击下所展现出的沉潜的艺术生命力。

　　一副铁笔，几块木板，倾注了莫测60余年的艺术热诚。这位永不疲倦的“歌手”将离休后的近20年称为自己的“第二个青春”——他将全部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版画创作上。当许多人的艺术创作逐渐和自然以及现实生活远离，莫测的艺术却继续跟随时代的足迹延伸，向着美，向着远方！

　　　　　　　　　　　　　　　　　　　　转载自2010年2月13日《人民日报》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