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振鸣
1月23日,北京零下16度,报上说是几十年来气温最低的日子。这天我在南浔。
湖州博物馆近年来总有大手笔,举办了“归去来兮——赵孟頫回家展”、“海上双璧——吴昌硕 王一亭书画精品展”、“又见江南——齐白石书画精品展”、“晋韵流衍——沈尹默书法艺术精品展”等大型展览,全部是真品。这次来湖州,是应湖州博物馆之邀,准备联合举办“鲁迅的艺术世界——鲁迅博物馆馆藏文物精品展”。展出的内容拟包括鲁迅所藏美术图书、中外版画、书法、汉画像、湖州名人手迹、嘉业堂刻书等200多件珍贵文物原件,这样大规模的以纸质文物为主的展览在国内尚属首次。我们考察了展览场地、展柜及安全设施后,次日到南浔水乡参观,并瞻访了著名的嘉业藏书楼。
嘉业藏书楼是中国近代最著名的藏书楼之一,由南浔“四象之首”刘镛之孙刘承干创办,1924年落成。刘承干(1882——1963),字贞一,号翰怡,又号求恕居士,1913年起开始收藏古书,不惜万贯家赀购书、抄书、藏书、刻书。嘉业藏书楼藏书18万册,60万卷,为近代江南最大的藏书楼,刘承干也成为江南最大的藏书家。后嘉业藏书楼历经战火和动乱,至新中国成立时已日益破败,1951年刘承干将其藏书全部捐献浙江图书馆。现在的嘉业藏书楼是浙江图书馆的一部分。
藏书楼有介绍刘承干的图片展,其中介绍了鲁迅对刘承干的评价。鲁迅生于1881年,长刘承干一岁,鲁迅与刘并无交往,但很重视刘承干刻印的书籍,曾购买过约二十多种嘉业堂刻书。这些书有的是自己在书店购买的,有的是由许广平、周建人夫妇等人代购的。据《鲁迅全集》统计:
1923年1月5日购《月河所闻集》一册,0.20元;
1927年2月10日购《玉溪生年谱会笺》四册,4元;
1934年2月10日购《司马温公年谱》四册,3元;
1934年6月2日购《八琼室金石补正》六十四册,60元;
1935年1月31日购《句余土音补注》五册,1.80元;
1935年2月1日购《松隐集》四册,2.10元;
1934年5月3日鲁迅收到了许寿裳寄来的《嘉业堂书目》,5月8日在致许寿裳的信中描述了到上海爱义路刘宅购书的经历:“《嘉业堂书目》早收到。日来连去两次,门牌已改为八九九号,门不肯开,内有中国巡捕,白俄镖师,问以书,则或云售完,或云停售,或云管事者不在,不知是真情,抑系仆役怕烦,信口拒绝也。但要之,无法可得。兄曾经买过刘氏所刻书籍否?倘曾买过,如何得之,便中希示及。”后又通过在上海做编辑的陶亢德打听到嘉业堂买书的方法。到嘉业堂买书难,鲁迅在著名的杂文《病后杂谈》中有更生动和详细的描述:“但是到嘉业堂去买书,可真难。我还记得,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好容易在爱文义路找着了,两扇大铁门,叩了几下,门上开了一个小方洞,里面有中国门房,中国巡捕,白俄镖师各一位。巡捕问我来干什么的。我说买书。他说账房出去了,没有人管,明天再来罢。我告诉他我住得远,可能给我等一会呢?他说,不成!同时也堵住了那个小方洞。过了两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为此时账房也许不至于出去。但这回所得回答却更其绝望,巡捕曰:‘书都没有了!卖完字!不卖了!’我就没有第三次再去买,因为实在回复的斩钉截铁。现在所有的几种,是托朋友去辗转买来的,好像必须是熟人或走熟的书店,这才买得到。”这年11月3日,鲁迅托三弟通过当时主编《申报》副刊《自由谈》的张梓生 “从吴兴刘氏买得其所刻书十五种三十五本,共泉十八元四角。”这是鲁迅购买嘉业堂刻书最多的一次。鲁迅的书帐中记载了这十五种书名及价格:
《三垣笔记》四本,1.60元;
《安龙逸史》一本,0.32元;
《订讹类编》四本,1.90元;
《朴学斋笔记》二本,0.80元;
《云溪友议》二本,1.12元;
《闲渔闲闲录》一本,0.56元;
《翁山文外》四本,1.92元;
《咄咄吟》一本,0.48元;
《权斋笔记》附文存二本,0.64元;
《诗筏》一本,0.40元;
《渚山堂词话》一本,0.16元;
《王荆公年谱》二本,0.80元;
《横阳札记》四本,1.60元;
《蕉廊脞录》四本,1.28元;
《武梁祠画像考》二本,4.80元;
鲁迅对嘉业堂主刘承干间有褒贬,曾在致杨霁云的信中认为刘承干刻古书多是为名,还说:“其所刻书目,真是‘杂乱无章’,有用书亦不多,但有些书,则非傻公子如此公者,是不会刻的,所以他还不是毫无益处的人物。”1934年11月至12月,鲁迅大病,后作《病后杂谈》,谈到病中读书的事:“《安龙逸史》大约也是一种禁书,我所得的是吴兴刘氏嘉业堂的新刻本。他刻的前清禁书还不止这一种,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还有蔡显的《闲渔闲闲录》,是作者因此‘斩立决’,还累及门生的,但我细看了一遍,却又寻不出什么忌讳。对于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因为他传授给我许多知识——虽然从雅人看来,只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识。”又曾在致台静农的信中提到:“瞿木夫之《武梁祠画像考》,有刘翰怡刻本,价钜而难得,然实不佳。”鲁迅还评论嘉业堂的刻书:“每种书的末尾,都有嘉业堂主人刘承干先生的跋文,他对于明季的遗老很有同情,对于清初的文祸也颇不满。但奇怪的是他自己的文章却满是前清遗老的口风;书是民国刻的,‘儀’字还缺着末笔。”鲁迅对刘承干是赞赏多于批评的。
清乾嘉以后,藏书家刻书之风甚为盛行。藏书,原也是中国文化的一种风俗。藏,即占有;书,即文化资源。古代藏书家期望占有尽可能多的文化资源,有钱人家读书可以做官,官宦人家藏书期望世代为官。就象宅院中古树越老说明宅子历史越老,家藏古书越多说明家族越显赫。有钱无书之家还欠风雅,有钱有书之家才够堂皇。刘承干三十岁以后才开始藏书,开始恐怕还只是一种雅玩,以后便成为一种追求,甚至成为癖好,集数大藏书楼归一已之手,继而将稀缺版本刊刻流布,为此事业耗费巨量家财可谓“傻公子”也,但对于挽救古籍和推动文化事业可谓功莫大焉,在中国藏书、刻书史上传为佳话。
刘承干是伟大的藏书家,然而最终破败了,这不免使人感到凄凉。他的藏书、刻书逐渐失去了史料价值而只剩下文物价值,因为乾嘉学派的学术已经少有人问津,因为做官可以不必读书,因为“傻人”已成凤毛麟角,因为教育和读书的目的都已成了功利,因而藏书已不再是藏书家的乐园,却成为投资家功利主义的园地。读书人、藏书家为今天日益高涨的书价感叹不已。书是为了读的,藏书家的目的在于传承和发展藏书文化、保存古代文化遗产、促进学术研究。然而今天这一层已经淡化了,好像只有升值才是硬道理。
历史上的大学问家无不是藏书大家,鲁迅所藏古今中外图书、碑帖拓片以数万计,他的藏书多是用来阅读的。他还抄校了大量古籍并刊印了许多中外版画集,这一点与刘承干同工异曲,从一个藏书家角度来看鲁迅,他对中国文化事业发展的功绩也是巨大的。鲁迅说他几乎读过二十四史,并广览野史杂说,还提倡人们阅读。鲁迅建议:“我以为倘有购买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还不如选几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笔记来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处的。但是要认真,用点工夫,标点不要错。”“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做为思想者的鲁迅,他从野史杂说得出的结论与刘承干的角度是不同的。
如今的嘉业藏书楼已成为大众走马观花游览的场所,能读懂其藏书的人已寥寥。十四亿人口的中国,数万研究鲁迅的学者又有多少人能读懂鲁迅的藏书呢?伟哉嘉业堂,大哉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