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0414致许广平

250414 致许广平



广平兄:
    有许多话,那天本可以口头答复,但我这里从早到夜,总有几个各样的客在座,所以只能论天气之好坏,风之大小。因为虽是平常的话,但偶然听了一段,即容易莫名其妙,还不如仍旧写回信。
    学校的事,也许暂时要不死不活罢。昨天听人说,章太太不来,另荐了两个人,一个也不来,一个是不去请。还有某太太却很想做,而当局似乎不敢请教。听说评议会的挽留倒不算什么,而问题却在不能得人。当局定要在“太太类”中选择,固然也过于拘执,但别的一时可也没有,此实不死不活之大原因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可耳。
    来信所述的方法,我实在无法说是错的,但还是不赞成,一是由于全局的估计,二是由于自己的偏见。第一,这不是少数人所能做,而这类人现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该轻易用去;还有,即有一两类此的事件,实不足以震动国民,他们还很麻木,至于坏种,则警备甚严,也未必就肯洗心革面,假使接连而起,自然就好得多,但怕没有这许多人;还有,此事容易引起坏影响,例如民二,袁世凯也用这方法了,党人所用的多青年,而他的乃是用钱雇来的奴子,试一衡量,还是这一面吃亏。但这时党人之间,也曾用过雇工,以自相残杀,于是此道乃更坠落。现在即使复活,我以为虽然可以快一时之意,而与大局是无关的。第二,我的脾气是如此的,自己没有做,就不大赞成。我有时也能辣手评文,也常煽动青年冒险,但有相识的人,我就不能评他的文章,怕见他的冒险,明知道这是自相矛盾的,也就是做不出什么事情来的死症,然而终于无法改良,奈何不得,我不愿意,由他去罢。
    “无处不是苦闷,苦闷,(此下还有六个和……)”我觉得“小鬼”的“苦闷”的原因是在“性急”。在进取的国民中,性急是好的,但生在麻木如中国的地方,却容易吃亏,纵使如何牺牲,也无非毁灭自己,于国度没有影响。我刻先前在学校演说时候也曾说过,要治这麻木状态的国度,只有一法,就是“韧”,也就是“锲而不舍”。逐渐的做一点,总不肯休,不至于比“轻于一掷”无效的。但其间自然免不了“苦闷……”反抗。这虽然近于劝人耐心做奴隶,其实很不同,甘心乐意的奴隶是无望的,但如怀着不平,总可以逐渐做些有效的事。
    我有时以为“宣传”是无效的,但细想起来,也不尽然。革命之前,第一个牺牲者我记得是史坚如,现在人们都不大知道了,在广东一定是记得的人较多罢,此后接连的有好几人,而爆发却在胡[湖]北,还是宣传的功劳。当时和袁世凯妥协,种下病根,其实却还是党人实力没有充实之故。所以鉴于前车,则此后的第一要图,还在充足实力,此外各种言动,只能稍作辅佐而已。
    文章的看法,也是因人不同的,我因为自己爱作短文,爱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一击,所以每见和我的办法不同者便以为缺点。其实畅达也自有畅达的好处,正不必故意减缩(但繁冗则自应删削),例如玄同之文,即颇王羊,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我的东西却常招误解,有时竟出于意料之外,可见意在简练,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涩,而其弊有至于不可究诘者焉。(不可究诘四字颇有语病,但一时想不出适当之字,姑仍之。意但云“其弊颇大”耳。)
    前天仿佛听说《猛进》终于没有定妥,后来因为别的话岔开,没有问下去了。如未定,便中可见告,当寄上。我虽说忙,其实也不过“口头禅”,每日常有闲坐及讲空话的时候,写一个信面,尚非大难事也。

鲁迅四月十四日